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与沈清时重逢的第二天,我遭遇了车祸。
他抱着我踉跄奔到抢救室,命令最好的专家来主刀。
意识模糊之间,我听到他吩咐医生:
“取下她的眼角膜,换给阿笙。”
医生迟疑了:“沈总,您妹妹很快能等到捐赠者,何必非要取她一个健康人的呢?她会失明的!
“我不能让阿笙继续难受下去!这是季宛秋欠我的,当年她背叛我,早该想到有今天。”
冰冷的药物输进我的身体,我似乎听到沈清时喃喃自语:
“失明了也好,季宛秋,你永远不能离开我了。”
我的手脚还能动,但我没有抵抗。
他不知道,我马上就要死了。
1
醒来后,我的眼前果然一片漆黑。
我抬起手,指尖触到眼上纱布的粗糙边缘。
这场车祸,我伤得不重。
肇事司机确实有技巧,知道沈清时想要什么样的效果。
门口传来沈清时低沉而温柔的声音。
只不过,他说话的对象并不是我。
女孩的声音清脆又俏皮。
“哥哥,你就让我看看她,她可是我的恩人。”
沈清时的声音变得宠溺。
“阿笙,你不需要关心她,更不用报答她,她对你来说,只是一个陌生人而已,我会替你承担一切。”
沈念笙娇嗔:“真是的,你要护我一辈子不成?”
布料摩挲声传来,他们似乎拥抱在了一起。
过了一会,脚步声由远及近。
我强制身体放松,不让他察觉我已醒来。
一只温厚的大手冷不丁抚上我的额头。
我忍不住瑟缩一下。
额头上的手倏地收回,他声音带着寒意。
“你什么时候醒的?怎么不叫我?”
我努力想了想怎么回答这两个问题,却还是觉得直入主题更重要。
“沈总,你取走我的眼角膜,友情价,我只要二十万,行么?”
一股强硬的力量钳制住我的下巴。
“五年了,除了钱,你没有别的话要跟我说?”
我疼得皱起眉头。
“不谈钱,你用差不多价格的其他东西来换,也是可以的。”
他收回手,嘲弄道:“你想多了,别忘了,这是你欠我的,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工作机会,做我的护工,一个月十万。”
我费力地挤出笑容。
“好啊,谢谢沈总。”
对一个瞎子来说,这份工作相当于天上掉馅饼了。
新的脚步声传来,病房里飘来香水味。
“哥哥,你们在聊什么呀?说好了马上去陪我的,害我等了好久。”
“她要多少钱,给她就是,她为了钱什么都能干,这种人其实是最好沟通的嘛。”
沈念笙语气中有股施舍意味。
我确实为钱干了很多事。
我是孤儿,没有上过大学,是在餐馆打工和沈清时相识的。
养父母认为他长大就应该去赚钱,不支持他的学业,他只能勤工俭学。
熟识后,我们会为对方藏下客人没动过的食物,下班之后,一起傻兮兮地分享。
沈清时生病,养父母不闻不问,我们凑不出住院的钱。
为了钱,我向老板预支三个月的工资,被狠狠奚落。
我借遍了所有认识的人,又另外找了两份夜班体力兼职。
沈清时病情一次次加重后,我终于把他送进了医院。
而我几近累倒,还要面临因为负债而要缩衣减食的窘境。
幸而他很快就好起来出院了。
我以为我们是好朋友,他却告诉我,他爱上我了。
少年看向我的眼神无比真挚。
这是我第一次拥有专属的爱。
后来,我们恋爱、结婚,虽然穷,但是度过了最快乐的五年。
直到,寻亲的志愿者找上他。
敲门声把我从思绪中拉回来。
“季小姐该换药了。”
“护士来了,哥哥,我们走吧,朋友推荐了一家法国餐厅,你陪我一起去嘛。”
沈清时果断起身。
两人刚走不久,我的手机响了。
不顾刚被揭开纱布的伤口,我猛地坐起来。
双手只能在一片漆黑中乱抓。
“护士小姐,麻烦帮我拿一下手机!”
闹钟铃声被掐掉,我感激地伸出手接。
头顶却传来沈清时冰冷的声音:
“透析预约……”
2
“季宛秋,这是怎么回事?”
没想到,他听到我手机响马上折返回来了。
我咬住嘴唇。
“胡乱打的字而已,手机还我。”
“哥,季小姐之前是做夜场的,他们有自己的黑话,你不要问那么清楚嘛。”
沈念笙说到“做夜场”,特意压低了声音,仿佛怕公之于众会伤我的自尊。
我攥紧拳头,浅笑道:“是啊,说出来之后怕污了你们的耳朵。”
手机被重重地摔在我的被子上,沈清时的语气中满是嫌恶。
“下贱!”
虽然隔着被子,手机还是磕到了我的膝盖。
疼。
听着他们离开的脚步声,我眼底泛起酸涩。
幸好,眼泪一流出来就被纱布吸收干净。
没人能看得见。
我疲惫地倒在床上。
护士贴心地帮我拉好被子。
“护士小姐,今天可以帮我办出院吗?”
她迟疑道:“季小姐,我们发现你一些体征不太正常,需要等待进一步检查。”
我摇摇头。
“不用浪费了,我只是需要透析而已,你们不要报告沈清时,告诉他,只会给他增加不必要的烦恼。”
护士为难地说:“就算这样,你也不能一个人离开,沈院长吩咐了,不管你去哪,都要有人陪护。”
也对,我一个瞎子,拖着病体,一个人能去哪呢?
我闭上眼,感到浑身虚弱无比。
沈清时恨我,我是知道的。
那年,他终于入职理想的医院,还有志愿者来找他认亲。
拿到亲子鉴定的结果后,我们振奋得一晚上都没睡着。
我是被主动遗弃的,几乎没有回到亲生父母身边的可能。
我由衷地为他高兴。
但是第二天,找上门的不是他的亲生父母,而是穷凶极恶的暴徒。
他们是来寻仇的。
绑架五天,沈清时的双腿被废。
风波过后,我被查出尿毒症。
为了不耽误他的前程,我在出租屋留下信件和离婚协议书,从他的世界消失了。
也为了让他不再留恋我,我在信里暴露了我的“真面目”。
我告诉他,他和沈家认亲的消息是我卖出去的。
其实我根本不喜欢他。
跟他在一起,不过是看他又勤奋又傻,可以投资一下而已。
当他有了价值的时候,就是我收割之时。
所以,在他眼里,我是害他双腿落下残疾的间接凶手。
恨我,是应当的。
后来沈清时认祖归宗,摇身一变成了名流贵公子。
加上他本来就勤奋苦读,理所应当地继承了沈家的医院。
我心疼他的腿,明知道永远没有可能再见到他,还是去学了一些康复按摩技法。
为了医药费,我白天跟着师傅去做康复,晚上则尽可能地做一些兼职。
沈念笙说我“做夜场”,不过就是在酒吧做保洁而已。
师傅的名气越来越大,有富豪指名她上门。
我没有想到,就这样和沈清时重逢了。
也许这是天上的刻意安排,让我在死前看看他过的多好。
在医院待了数天,我渐渐适应了黑暗的世界。
出院后,沈清时把我带回家。
他告诉我,我需要为他工作了。
3
这份护工工作与我之前干的完全颠倒。
我更像一个被照顾者。
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。
沈清时回家,每次都会叫我过去。
他冷冷的,从来都是一言不发。
我只能局促地站在一旁。
很多时候,别的帮佣提醒我,我才知道他早就离开。
只有在我的师傅徐丹上门来给沈清时做康复训练时,我才能尽得上一点护工的职责。
不过我看不见,只能站在角落,等候差遣。
沈念笙会来看着,使唤我干这干那。
这天,相同的戏码再次上演。
沈念笙的声音传来。
“喂,去给我倒杯水。”
我点点头。
刚来时,沈清时已命人带我摸熟训练室的布局。
我往水吧的方向挪动,刚走几步,就被来路不明的障碍物绊倒。
摔倒的恐惧和疼痛让我禁不住闷哼。
接着,我就听到一声嗤笑。
“糟糕,忘记你是看不见的了,我这就来扶你。”
随后,我的手被鞋底狠狠碾上。
鞋的主人像是在玩一样,反复用力碾来碾去。
十指连心,我忍不住惨叫起来。
“不、不要!”
沈清时注意到了这边的动静,让我师傅暂时离开。
那脚快速松开。
“哥哥,季小姐摔倒了,我怎么扶她都不肯起来!”
一只大手毫不留情地把我揪起。
“季宛秋,你又玩什么花样?”
沈念笙率先表达自己的委屈:“哥哥,季小姐好像对我有意见,她是不是怪我用了她的眼角膜啊!”
她带着哭腔:“如果是这样的话,我宁愿不要了!抢来的光明有什么意思!”
沈清时连忙扶她到沙发上坐下。
他的声音中带着焦急。
“阿笙别哭,你没有做错任何事,有我在,不哭了。”
沈念笙呜咽几声,低低地说:“那哥哥亲我,亲亲我就不哭了。”
我听到衣物摩擦的声音,不由得心尖一颤。
但马上又想起来,她是沈家收养的孩子,和沈清时没有血缘关系。
家里面的保姆都在预言,沈念笙今年年纪到了,他们应该会马上订婚。
一个是失而复得的血脉,一个是培养多年的贵女。
这对兄妹结婚,亲上加亲,也有利于沈家内部的团结。
过了几秒,沈清时的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一个“不”。
沈念笙轻声撒娇:“她又看不见……”
衣物摩擦的声音更急促,我隐约听到沈清时发出了一声低不可闻的闷哼。
气氛变得越来越奇怪。
我默默伸出手摸索,想要摸到墙站起来离开。
尽管我努力不产生任何动静,还是碰到一个东西,摔倒在地。
房间里陷入了可怕的沉默。
我呆在原地,只觉得进退两难。
“阿笙,你回自己房间。”
突然,我被腾空抱起。
回过神时,我已经被扔到了柔软的床上。
下一秒,唇被狠狠堵上。
沈念笙留在他身上的香气入侵我的鼻腔。
我用尽全力抵挡沈清时,却只换来他更执着的纠缠。
他把我双手手腕扣住,举到我头顶。
失明让他的气息愈发深刻。
他将唇移到我的耳边,咬牙切齿。
“季宛秋,听到自己的丈夫和别人亲密,你为什么像块木头?”
我偏开头。
“我们已经离婚了。”
扣住我手腕的力度收紧。
“离婚协议书,我没有签字。”
我强忍着喉头的艰涩,一字一句地说:“跟我没关系。”
沈清时强硬地把我的脸扳过去面对他。
语气充满愤怒:“你还不认错?”
我轻轻一笑:“错在太爱钱?对了,沈总,我想请您每周付我一次报酬,我等不及要用了。”
沈清时一拳砸在我脑袋旁的枕头上。
“好,那你就在这里待到知道错了为止!”
他起身,房间门被重重甩上。
心脏骤然缩紧,我光是从床上坐起来就费了很大力气。
“沈清时?”
我在黑暗中摸索。
“你还在吗?”
没有回应。
“我今天下午得出门,你让我出去好不好?”
我的声音有些抖,一部分是因为虚弱,一部分是因为恐惧。
失明之后,我还不曾被独自留在一个陌生的密闭空间。
“沈清时!”
我恐惧更甚,只好提高音量。
没有任何回应,我也感受不到他的气息。
房间的墙壁好像在无形中向我压过来,我不禁感到窒息。
我胡乱摸索起来,试图找到房门,却不小心打碎了一个东西。
手心被划伤,鲜血汩汩流出。
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,我一次次被绊倒、碰倒东西,怎么也找不到出口。
我急得满头大汗。
“沈清时!沈清时!”
我的喊声越来越大。
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血流得太多,我越来越乏力,只好原地坐下喘气。
渐渐的,意识下坠,我失去了所有感官。
过了许久,开门的巨大声响把我震醒。
我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,伤口也被捂住。
是师傅。
她的声音充满气愤:“沈老板,您是有权有势,但也不能草菅人命!宛秋今天必须去医院透析,您把她关起来,会害死她的!”
5
我心头一震,没想到师傅就这样把我的情况说出来了。
现场所有人都噤声了。
沈清时的语气十分僵硬。
“什么?去医院透析?”
师傅不解道:“您是医院院长,透析这两个字,难道听不懂吗?”
沈念笙快速接话:“只是失明了,跟透析有什么关系?季小姐这是找借口,还惦记着夜场的工作呢?”
沈清时沉吟片刻,嘲讽一笑。
“是么?季宛秋,你编这么多谎,就是宁愿沦落风尘,去赚那些不干净的钱,也不想待在我身边?”
借助师傅的力量,我费力地站起来,苦笑道:“我是撒谎成性,甘愿沦落,我这样的人,怎么配得上你?”
我听到细碎的衣物摩擦声,沈念笙似乎是拥住了沈清时。
“哥哥,你别为了她不痛快,她不值得!我的哥哥是世界上最好的男人!”
随后她惊呼起来:“季宛秋,你把我送我哥的摆件打碎了!这可是我从国外带回来的,价值几十万,你赔得起吗?”
我咬紧牙关。
几十万么?能买我的命了。
师傅不理会她,搀扶住我往外走。
“简直是胡搅蛮缠,你们让开,我要带宛秋走!”
手腕被突然扼住,我忍不住痛呼出声。
“季宛秋现在受我雇用,没有我的允许,谁也不能带走她!”
师傅立刻回嘴:“她又不是你的奴隶!”
沈清时的声音冷冷的:“你让她自己决定。”
我气若游丝:“沈总,我有点累,就当我请假吧,您的钱,我还是想赚的。”
也许是沈清时看到了房间里的血迹和满地狼藉,迟疑了一会,他终于肯放行。
与他擦肩而过之时,他冰冷的话音响起:“早点回来,赔钱还债。”
跟着师傅出了沈家没几步,我还是没撑住。
再醒来时,我躺在了病床上。
师傅和医生在门外交谈。
“季小姐从去年开始病情加重,早就该增加透析的频率了,今天还耽误了透析,她自己不难受么?”
“宛秋喜欢一个人硬撑着,唉,这孩子可怜啊!”
“如果她还有什么心愿的话,带她去完成吧,再撑一个月,也就差不多了。”
师傅抽泣起来:“医生,还有什么办法吗?救救她,我筹钱!”
医生叹息一声:“无力回天了,最后阶段,让她开开心心地过吧。”
听到这样的消息,我心中没有半点波澜。
能活到第五年,对我来说,已经是一个奇迹了。
只是,欠师傅的恩情、欠医院的医药费,让我无法安心。
师傅回来,我假装才刚刚醒来。
她的语气中满是心疼:“听话,别回沈家了,好好休息一段时间。”
我笑笑:“沈清时给我开的工资可高了,能还一大笔债,很值的。”
“可是他那样对你,还把你一个人关在房间,怎么都不应该啊!难道他不知道你之前的经历?”
“我没告诉他,只不过是给所有人平添烦恼罢了。”
知道又能怎么样呢?我已经是一个将死之人。
我摸到师傅的手,宽慰她:“没事的,就做完这个月,我一定不跟他来往了。”
师傅叹一口气,不再继续说了。
晚上,师傅要回家照顾家人,留我一个人在病房。
我静静地想着最近发生的一切。
突然,一阵冷风钻进房间。
我不解地问来人:“谁来了?怎么不说话?”
“我啊,沈念笙。”
她的声音莫名其妙地十分阴恻恻的。
我坐起来,下意识地往声源处望。
依然是一片漆黑。
我的潜意识还没有接受我失明的事实。
“沈小姐,有何贵干?”
她蔑笑道:“我来看看你呀,看你有多狼狈!不过,我哥让我给你带一点东西。”
我呼吸一滞,沈清时知道我的病情了?
“你伸手。”
我把手伸出去。
接到的却是滚烫的开水。
接着嘴被捂住,我赶紧收回手。
那人索性直接把开水从我当头淋下。
从头到尾,我的嘴被捂得紧紧的,没能发出一声惨叫。
我疼得浑身颤抖,眼泪直流。
熟悉的恐惧感涌上心头。
我想努力挣脱束缚,换来的却是更强硬的禁锢。
“哼,我带了三个保镖,你个瞎子能逃得开?你打碎了我送哥哥的礼物,这不过是对你的小小惩罚。”
我被他们禁锢得接近缺氧,禁不住翻起了白眼。
6
“放开她。”
终于被松开,我得救般地大口喘气。
“你要是敢出声叫人,我还有别的手段治你,懂吗?”
我用力地点头。
“季宛秋,你其实是我哥的前妻,我哥流落在外的时候,你为了钱,背叛了他,对吧?”
“现在快病死了,回头找他,是不是想临死前骗到他的钱,最后潇洒一把?”
我摇头,声音剧烈颤抖。
“我没有这种想法,沈总给我一份工作,我接受了,就这么简单。”
沈念笙嗤笑一声。
“这五年,你这样的女人我见多了,用尽手段靠近我哥,装清白,其实都是为了钱权来的。”
“不过,我承认,你是她们当中最有手段的,自己的眼角膜都舍得牺牲,让我哥直接把你带回家住,还整天惦记着。”
我无奈地开口:“沈总如何,我无力改变。”
香气袭来,沈念笙在我床边坐下。
“和他最相配的人是我,我漂亮,名牌大学毕业,了解他,更了解沈家复杂的利益关系,能和他并肩作战的只有我!”
“我为了他跟其他女人斗了五年,也累了,你不就是想要钱吗?你起初问我哥要的二十万,我给你。”
“只有一个条件,永远消失,就算死了,魂魄也别给我飘回来,行么?”
我抿了抿嘴唇。
这是一个诱人的交易。
至少能马上把一大半的医药费付清。
见我犹豫,沈念笙继续开口:“再加二十万。”
我长舒一口气。
“成交。”
这一回,我好像是真的把沈清时卖了。
一直到我出院为止,沈清时都没有出现过。
也许是沈念笙做了什么,抹除了我的痕迹。
她更是在媒体、网络上散播消息,说她家感恩作为眼角膜的捐赠者的我,而我却太过贪心,敲诈不成,就打破昂贵的收藏品逃跑了。
网上顿时流言四起。
也许这样能阻止沈清时找我吧。
师傅说网友黑白不分,不让我听评论。
也好,反正都与我无关了。
还清了所有的债务,我计划回我当年被遗弃的地方,专心等待死亡的降临。
那是一个比较偏远的县城,沈清时不可能找到。
不过在启程之前,我还要去见一个人。
我让师傅带我去到一个墓园堂室。
凭借着记忆,我找到了那个小小的盒子。
当年,还没来得及发现它的存在,我就失去了它。
我和沈清时的孩子。
7
我怕自己会在哪一天突然死掉,就把它存放在了这里。
缴满了二十年的费用。
即使我走了,还会有工作人员陪它。
放下白菊花束,抬手触到名牌。
思宛。
很久以前,和沈清时躺在出租屋的床上幻想未来时,他说,我们的女儿就叫这个名字。
当时沈清时被绑架,我失去了孩子,失去了生育能力,更是被查出尿毒症晚期。
厄运中的厄运,都是从那里开始的。
我低声说:“宝宝,妈妈来见你最后一面啦。”
这个地方,我来过很多次。
我抚摸着小盒。
上面的每一处花纹,都已被我牢牢记在心里。
“如果真的有死后的世界,妈妈真的很想见见你。”
我在堂室待了很久,正要出门时,却听见了熟悉的人声。
“哥,那些老骨头有什么好祭拜的嘛?走得我累死了。”
男声宠溺地笑了:“明明是你自己要逞强,现在掉头回车里还来得及。”
是沈清时他们。
不确定他们要待多久,我退回堂室。
他们的欢声笑语继续从外面传来。
我在堂室躲了很久。
正要打电话给师傅时,却被突然拉进了一个炙热的怀抱。
低沉而又充满愤恨意味的声音在头顶响起。
“季宛秋,我不是让你早点回家吗?”
还是被他发现了!
我吃了一惊,随即用力地推开他。
“我想过了,您那份工作不适合我,我干不了。”
他拉住我的手腕,困住我。
“你又想像五年前一样一声不吭走掉?你都瞎了,还想逃到哪去?”
“沈小姐好心,已经免除了我的债,我要去哪里是我的自由!”
我想用力甩开他的手,反而失去重心,后背撞到了墙。
本就虚弱的我吃痛,皱起眉头。
墙上的名牌引起他的注意。
他念出声:“思宛?”
“这不是,我们孩子的名字吗?”
我镇定自若:“巧合罢了,只是我的一个故人。”
只有名字,连姓氏和生卒年都没有。
就算他去查,也查不到任何东西。
我的下巴被掐住。
“真的是巧合?季宛秋,难道不是你用我想的名字,给你和别人的孩子取了名,你真是够让人恶心的!难怪你们的孩子早夭!”
我的心口剧烈地疼痛起来。
这种前所未有的痛,几乎要把我撕裂。
我无力地开口:“抱歉,我无意冒犯,这真的是巧合。”
熟悉的脚步声传来。
“宛秋,你怎么样了?”
是师傅来了。
她疑惑地问:“宛秋,你什么时候把他叫过来的?思宛的事……”
我赶紧打断她:“师傅!沈总是路过,偶然碰到的。”
我昂起头,郑重地对沈清时说:“沈总,我们的事已经过去了,当断则断,你应该懂吧?”
“你的腿被废过,我不想和一个不健全的人打交道!我也不想每天撒谎奉承你!”
我的话掷地有声。
沈清时的手僵住。
空气仿佛凝固了。
良久,他自嘲地笑了:“原来,我才是下贱的那个!”
听出他的脆弱,我喉头一梗。
他居然会表现出这么卑微的一面。
把他的手彻底甩开。
“我们以后不会在相遇了,我保证。”
抛下这句话,我蹒跚着走向师傅。
师傅牢牢接住我,我们径直往大门走。
迈过门槛时,我清晰地听到他的回应。
“我求之不得。”
8
我疲倦地闭上眼睛。
就这样彻底结束吧。
我回到了出生的小县城,找了一个整洁安静的小院子住下。
我也不再去医院治疗,每天都宅在家里。
师傅也不劝我去医院。
我大限将至,我们心照不宣。
我已经决定,要把大头的钱和物品捐给抚养我长大的福利院。
我认真清点和整理物品,确保捐出去的东西是干净且有用的。
捐赠那天,院长妈妈见到我,哽咽着,不停地叫我“小宛”。
我很高兴,能在死前再次听到这个称呼。
幼时,我食量最小,院长妈妈说给我配一个小碗。
正好我叫季宛秋,“小宛”直接成了我的代号。
大家都说,小宛吃小碗,真可爱。
临走前,院长妈妈拥抱了我。
“小宛,你太瘦了,要记得多吃饭啊,拿大碗吃!”
我连声答应。
她也不知道,我快要死了。
师傅告诉我,福利院的宣传人员写了一篇关于我的文章,登上报纸了。
人们发现,我就是之前给沈念笙捐赠眼角膜的人。
沈念笙口中的贪婪之人,还有原来第二副面孔。
我以前的主治医生站出来为我发声。
他说,我的病情早已进入晚期,但是为了不欠医药费,还在努力工作。
他表示能够理解我。
即使我曾经为了钱送出自己的眼角膜,但那是一个被贫穷和死亡胁迫着走上绝路的人的无奈之举。
还有不少之前认识我的人出面,为医生的话作证。
给我读完这些消息,师傅哽咽了。
“宛秋,你清白了。”
我微笑着安慰她。
是啊,我可以清清白白地去死了。
在租住的小院,我一天比一天懒。
好像不管睡多久,我的精力都不会再回来了。
只有,一天比一天地衰弱。
一个困意重重的午后,我在晒太阳,师傅兴致冲冲地大步迈进院子。
“大快人心啊!沈家那对兄妹要反目了!”
我没有听清楚,困难地找回意识。
“什么事?”
“五年前,绑架沈清时,还把他腿打残的四个逃犯被抓到了!”
我的心头猛地一痛,瞬间清醒,可怕的回忆袭来。
“他们供述是沈念笙雇凶!那个时候沈念笙还是一个高中生啊,年纪轻轻就有这样的心计!”
“据说她是想维持自己继承人的地位,想要沈清时死在外面,但那几个绑匪临时改了主意,一边打残沈清时,一边要挟沈念笙,他们这几年的逃亡,都是沈念笙在资助他们。”
回想起沈念笙到病房威胁我的那晚,一股凉意从我的背上窜起。
难怪她对暴力手段这么熟练。
而我真的收了她的钱,“成全”了她。
心脏传来剧痛,我捂住胸口,疼得说不出话。
一股腥甜冲上喉头,我吐出一口鲜血。
“宛秋!”
在师傅的惊呼声中,我失去了意识。
9
我陷入了一片无尽的黑暗。
与我眼盲的黑暗不同,我能感觉到自己在急速下坠。
我可以发声、挥舞手脚,但仍在不断下坠。
莫名其妙,我感到有一点遗憾。
和他相逢,却从未再看见他的脸。
即使知道没有任何意义,我忍不住开始叫沈清时的名字。
不知道过了多久,坠落终于落地。
我找回身体的控制权,猛地睁开眼睛。
仍是一片漆黑。
但是我能感觉到床边有人在低低地抽泣。
我抬手轻拍那人。
“别哭啦,师傅,我醒了。”
抽泣声停止。
我笑笑:“这就对了,这么大人了,还在小辈面前哭呢。”
给她平复心情的空间,我自顾自地说起来。
“我的遗产呢,还有一万左右的存款,就留给你喔。”
她还是沉默不语。
我无奈地继续说:“我知道你担心我,但是……唉……”
喉咙逐渐艰涩,我闭上嘴。
昏倒前听到的话在耳边盘旋。
眼泪如决堤般涌出,我剧烈地咳嗽起来。
师傅把我扶坐起来,轻拍我的后背。
咳嗽一通之后,我抓住师傅的手。
“我的情况,千万不要告诉他。”
马上,我意识到,握着的手,比师傅的宽厚许多。
我警觉地抽回手,却被牢牢反握住。
“不许逃。”
是沈清时。
我对着他上下摸索。
是沈清时。
他轻柔地指引我的手指摸他的脸,与我额头相贴,声音嘶哑:“是我。”
听起来,他哭了很久很久。
“你……”
我开口,心中有千言万语,却不知道该说什么。
手上传来温润的触感,他正在流泪。
我赶紧用衣袖给他擦脸。
但是无论怎么擦,还是有眼泪不断地流下来。
“我……看到你给福利院捐款的新闻,才找到这里,你昏迷了三天,你叫我的名字,我都听到了。”
“你生了这么重的病,为什么不告诉我?”
我叹出一口气。
“没有我,你会更好。”
他抱紧我,像是要把我抱进骨子里。
“对不起……宛秋,我不应该夺走你的眼角膜,我错得太离谱!我已经在找医生了,我会把我的眼角膜还给你……”
我轻轻摇头。
“不需要了。”
我和他说,我要他用眼睛,帮我守护一个人。
思宛。
沈清时被绑架的时候,我不是逃走,而是被掳走。
他的腿被打废,而我被凌辱侵犯至流产。
在医院醒来后,医生还告诉我,我得了尿毒症。
没有了生育能力,还是一个绝症病人,矜贵的沈家绝不会接受我。
我这样的人,只会成为他人生中的污点。
看着衣着不凡的沈家人来医院看沈清时,我直接离开了。
我带走了死去的孩子,把骨灰存放在墓园的堂室。
我命令沈清时,为我们的孩子找一块好的墓地,每年亲自祭拜扫墓。
如果失明,就干不好这些事了。
他颤抖的声音说:
“好。”
10
电视台报道,沈念笙即将被审判。
沈清时在一旁淡淡地说:“放心,她一辈子都出不来了。”
她也许从来没过爱他,一切表演都来源于她的审时度势。
在监狱里重复数万个失去自由的日夜。
寿命有多长,痛苦就由多长。
这是沈清时想让她承受的惩罚。
沈清时把最好的医疗团队请到了我的院子里。
他主张换肾。
各大专家得出一致结论——就算换肾也没有办法。
争辩不过他们,换肾成了沈清时一个人的执念。
我没有家人,他去配型,结果是否定。
他安慰我,我一定能换肾康复。
这样的结局,我早就接受了。
我想,最需要被安慰的应该是他。
除了接受治疗之外,我平时就在院子里侍弄花草。
还算惬意。
在名医的调理之下,我的精气神看起来恢复了一点。
但我知道,终究积重难返。
我睡眠的时间一天比一天长,并且很难被叫醒了。
沈清时用尽了手段,终于收到消息,眼角膜和肾源都找到了。
他很高兴,跑到我身边。
他说他要亲自去把肾源拿回来。
“等我回来,我们重新开始。”
我微笑着点头。
接下来的两天,我都是在睡梦中度过大部分的时间。
我老是梦到和沈清时在出租屋的生活。
渐渐的,现实和梦境已经分不太清。
在梦里,我能一直看见沈清时。
不仅是旧时的他,还有分开五年后重逢的他。
好像做梦比醒着更好。
不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。
一次长长的睡眠之后,我发现全身上下都动不了了。
意识模糊之间,耳边传来仪器的警报,刺耳而急促。
护士冲进来,脚步声凌乱。
我感觉到有人在按压我的胸口,却感觉不到疼。
最后一刻,我仿佛听见他的声音,远远的,像是从另一个世界传来。
一滴液体滴在我的手背上,温热而沉重
他回来了呀。
可惜,我要走了。
别哭。
我的生命能延长这么久,明明是一桩幸事。
我放任身体疯狂下坠,意识逐渐消散。
如果可以的话,还是忘了我吧。
仪器的警报声拉长,医护们停下了手中的动作。
窗外的天空飘起了小雪。
秋已暮,冬来了。
更新时间:2025-03-14 15:22:07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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