红烛泣血,喜乐成丧。
我从未想过,自己竟成了害死父兄的帮凶。
而我满心满眼爱着的太子殿下,就是罪魁祸首,这一刻可笑到极致。
我再也没有昔日傲骨,跪在地上,“求太子放我父兄一命!”
“哦?你有什么能拿来求我的?”
“只要殿下高抬贵手,昭宁愿为奴为婢,为殿下当牛作马。”
“好啊,那你去替本殿下犒劳犒劳军队将士吧。”萧景珩顽劣地笑着。
“好。还望殿下信守诺言。”
我穿着大红的喜袍一步步向外走去,一件件衣裳落地……
我不知这一夜自己是如何挺过去的,破晓时,我抱着自己残破的身躯逃了出来。
却见城楼上,悬挂着父兄二人无一块好肉的尸身。
我跪在地上,号啕大哭。
侍卫把我捞起来,拖着前往太子府的方向,脚踝在拖拽摩擦下,留下道道血痕。
“萧景珩,我要你不得好死。”
……
1
大婚当日,我盖着绣金盖头,手指尖紧张得发白。
凤冠霞帔压得人喘不过气,耳畔是喜乐喧嚣,可我的掌心却沁出一片冷汗。
一想到马上就要嫁给太子,我无比激动,可不知为何内心隐隐不安,感觉有大事要发生。
“小姐,太子殿下……他、他带着御林军围了将军府!”贴身侍女青儿跌跌撞撞冲入内室。
我猛地掀开盖头,头冠上的金丝扫过眼角,刺得生疼。
“你说什么!?”
话音未落,门外传来铁甲碰撞的争鸣。
一柄染血长剑挑开帘幕,太子萧景珩身着玄色蟒袍踏入,衣服底摆明显颜色更深,不知沁染了多少人的鲜血。
他手中牵着一根粗壮的铁链,铁链在不远处分支,变成两根,两头尾端的铁圈紧紧锢在我父兄的脖颈上,二人乌发散乱,父亲肩膀处还插着一支羽箭。
“沈昭宁,幸而青青聪慧,发现你父兄的可疑行径,现证据确凿,将军府有通敌叛国之嫌,你有何狡辩。”萧景珩将一沓密信掷在我脚边。
青青是谁?什么通敌叛国?此时一万个问题在我的脑海中浮现。
我不懂,好好的一场婚礼,怎落得如此地步?
“你若想活命,便自请为妾,入东宫赎罪。”
我踉跄后退,赤红嫁衣扫过密信上“勾结南疆”四字,喉间涌上腥甜。
我沈家世代忠心为国,家中儿郎均战死沙场,无一人退缩,父兄也常年镇守边关,只有年关将至才回京,不出十五便又会离去,年年留守京都的唯有女眷。
为防皇帝觉得功高震主,我们已做到这般地步,怎还会如此。
“殿下!”我跪下,额头重重磕在青砖上。
“这是诬陷,求殿下明鉴!”
萧景珩冷笑一声,剑尖抵住我咽喉:“你倒是说说看,如今证据确凿,何来诬陷一词?”
我抬头盯着他,“是不是诬陷,殿下最清楚。”
我不信他看不清我父兄的为人,我沈家忠心辅佐他十余年,不遗余力。
他似乎没想到我如此直接,俯身捏住我的下巴,力气大到仿佛想要掐断我的下颌骨。
温热气息拂过耳畔,却让我如坠冰窖,
“孤就要诬陷你沈家,又如何?”
2
我顿觉心脏刺痛,耳边传来阵阵嗡鸣,眼前一切都失去了颜色。
为什么啊为什么?到底是我哪里做错了?我在脑中不断大叫着。
“一切都是昭宁的错,求殿下放我父兄一条生路,昭宁愿为殿下肝脑涂地。”
“怎么样都行?”萧景珩看着我道。
“是,任凭殿下差遣。”
“那你就去替孤好好犒劳一下军中众将士吧,他们可都为抓捕你父兄出了不少力呢。”
我从没有想到,原来人的心能这般狠。
我披着喜服,一步一步走出房门。
路过大哥和父亲时,他们拼了命地摇头,眼角的泪水不断滑落。
他们的嘴巴一开一合,却发不出一丝声音。
我想告诉他们放心,等我来救他们,却见到他们的口中空空如也,舌头已被人拔去。
来不及震惊,萧景珩的声音再次传来。
“记住,若有一人不满,那你可就再也见不到你的父兄了。”
“……昭宁遵命。”
是啊,此刻的我除了寄托希望与萧景珩能真的高抬贵手,我还能有什么其他的办法呢。
这一生,终究是我亏欠了父兄。
我不知这一夜自己是如何挺过去的,破晓时,我抱着自己残破的身躯逃了出来。
却见城楼上,悬挂着父兄二人无一块好肉的尸身。
我跪在地上,号啕大哭。
两旁监看了整晚的侍卫把我捞起来,拖着前往太子府的方向。
我的脚踝在地上拖拽摩擦着,留下一道道血痕。
我告诉自己,一定要让萧景珩不得好死。
太子府前,依旧是红绸漫天,我以为这还是昨天为我布置的,却看见前方不远处,敲锣打鼓,八抬大轿走来了一队仪仗。
花轿在太子府门前停下。
萧景珩从府门跨出,笑着伸手扶出轿中的姑娘,是丞相之女江青青。
二人眼波流转,眉目传情,仿佛天生一对,而我从未存在。
好像所有的一切,在此刻都想通了。
“原来如此,原来如此……”我喃喃自语着。
怪不得他说要诬陷,原来从始至终就是太子做的一场局。
我是皇后看上的人,很小就被指婚给了太子,而坊间总有传闻,说太子实际上喜欢丞相家的庶女江青青,而这庶女乃是丞相老爷与一青楼女子所生,故而在各大场面都上不得台面,皇后娘娘自然也不同意二人的婚事。
我不曾见过这姑娘,而太子也并未跟我提起过,自然也从未上心过。
原来我沈家竟成了她江青青的登天梯。
我看到萧景珩用余光瞥了我一眼,他做了几个口型——“你真脏。”
被囚东宫地牢的第二日,江青青来了。
她锦绣裙摆扫过地牢泥泞的地面,沾染上许多污渍,她的眉眼显而易见的蹙了起来。
我却笑出了声。
她的眉瞬间拧的更深了。
“夫人,她在笑话您,要不要奴婢去……”她身后的侍女开口道。
她摆摆手,“不必,我亲自来。”
“姐姐这双手,当初抚琴时可羡煞京城贵女呢。”
她笑吟吟地掰断我一根手指,我忍住没有出声,紧要的牙关已经暴露了我的疼痛。
3
“怎么不笑呢?”
一巴掌袭来,我来不及躲闪,又或者说我已经没有力气躲闪。
伤口感染引起的发热让我昏昏沉沉的,而连日滴水未尽,也让我毫无力气可言。
“我让你笑呢,听到了吗?”又是一巴掌。
这一下她着实用了很大的力气,我顿时感觉眼前一黑。
现在连喘息对我而言都觉得累了。
仿佛就这样死在她的手下也好。
那些仇怨,就这样随风而去吧。
“对不起,哥哥,父亲,沈家的各位长辈,是昭宁无能,未能替各位沉冤得雪……”
“她好像昏过去了,夫人。”
“把她弄醒。”
一盆冷水浇在我的头上,我猛然惊醒过来,眼睛睁开一条缝隙。
“我还没死啊……”
“连死都这么难啊……”
就这样反反复复了许久,直到江青青打累了,她才终于愤愤转身离去。
可我却不知道自己怎么还活着,是沈家人在天上不愿意吗?
是啊,我大抵是最后一个沈家人了,怎能就如此倒下。
铁门又一次响起,这一次进来的是谁?
我只看见一双黑靴子,便再也睁不开双眼。
……
再醒来时,感觉自己睡了很久很久,应该已经是被囚在东宫地牢的第三日了吧……
手腕脚踝已磨得见骨,身上的伤却没有意料中的火辣辣的疼,反而泛着冰凉的感觉,很舒服。
“对了,昨天的黑靴子是谁……”
我转头看去,视线里触及到一片白色衣角。
我顺着衣角向上看去,是国师裴砚。
“沈姑娘,别来无恙。”
记忆里我不曾同他有过交集,我讥讽道,“国师也是来看我笑话的吗?”
“非也,在下来救姑娘。”
我猛地抬起头。
他指尖轻点,镣铐被内力震碎。
“为什么救我?”我哑声问。
裴砚垂眸,袖中拿出一支玉簪:“姑娘可记得,三年前你在乱葬岗救过的少年?”
记忆翻涌,那年上元节,父亲难得在我的恳求之下,同意陪我逛完灯会在走。
第二日我去城外送父亲回边疆时,在乱葬岗救下一个浑身溃烂的少年。
我将他带回府中,请府医给他医治了半月。
半月后,他突然就消失不见了。而我的梳妆匣里多了一块玉佩,少了一只钗。
桌面上留有一张字条“以玉佩和玉钗为信物,来日必以命相报。”
原来当年那具残破身躯的主人竟是赫赫有名的国师大人。
“裴某今日来还债。”
他把手伸向我,“姑娘天生根骨奇佳,若愿随我修习,一月后可脱胎换骨,定为人上人。”
“代价是什么?” 我问。
“情丝尽断,痛如凌迟。”
我盯着裴砚的眼睛,忽然低笑出声。
萧景珩毁我家族,裴砚赠我利刃。这世间哪有什么救赎,不过各取所需。
“我学。” 我把手搭在他的手上。
他的手出乎意料的冰冷,仿佛是一块寒冰。
他轻柔的把我抱了起来,不知道为什么,在他的怀里我有种格外安心的感觉。
就这样想着想着,又昏睡了过去。
再醒来时,裴砚抱着我,站在离太子府不远的山坡上。
他一把火烧了东宫的地牢,并将一具女尸扔进火中,伪装成我命丧火灾的模样。
他指着太子府那冲天的火光,说“沈昭宁,没事了。”
“嗯。”
我抬起头看了一眼,又把头埋进他的胸膛。
神啊,请允许我,就让我贪恋这一秒吧……
此后世间,再无沈昭宁。
4
裴砚带着我训练的日子很苦,可我一想到过往十余年,自己被萧景珩玩弄于鼓掌中的样子,就又不觉得苦了,只恨不能快一点,再快一点。
林间的月光倾泻下来,把天地笼罩上一层薄纱,也盖住了裴砚的院子。
我拿着剑,站在院子中心,手腕因为长时间的发力微微发颤,连带着剑身左右晃动。
之前在东宫地牢受的伤还未曾痊愈,每一下挥舞都带动伤口,不一会身上已经沁出了冷汗,甚至有的地方已经带了些血珠。
“不要这样握剑。”裴砚的声音从身后传来。
他不知何时来到了我的身后,他的手轻轻搭上我的手腕,捏了捏,“这里,要发力。”
他用手包住我的手背,一点点纠正调整我握剑的姿势。
我下意识想挣脱,可不知为何竟然舍不得他掌心一点点温暖。
挣脱的小动作被他发现,他握的更紧了,“别动。”
松香混着药香拂过鼻尖,苦苦的,分不清是林间的气息还是他的气息。
我这是才感觉到,虽然掌心带上了一丝余温,但手尖还是冰冷的。
裴砚的掌心带着些许薄茧,大抵也是练剑形成的吧。
“练剑讲究心静,心不静,剑如何能稳。”
裴砚的声音冷冷的,语调也平平的,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“你心中太多杂念,这样下去练不成的。”
我抿了抿唇,没有说话。
裴砚松开我的手,摇了摇头。
看着裴砚带着失望的眼神,我不知道为什么,眼泪决堤而出,再也忍不住内心的悲伤。
在军队那晚我没哭,看见父兄尸首时我没哭,被江青青欺负时我没哭……
可现在,我突然就不想忍了。
“你被杀了父兄,你的生活一夜之间跌入地狱,你不难过,你心没有杂念吗?!”我大吼出来。
吼完不仅裴砚愣了,我也有点懵。
原来我已经信任裴砚到这种地步了吗,我一向坚挺的内心竟不知何时,悄悄打开了一部分。
他绕到我面前,伸手摸了摸我的头“我懂的。”
我还未来得及震惊,就被他眼底藏着的那一丝难以察觉的疲惫给刺到。
在我不知道的岁月里,裴砚又都经历了什么呢?
“沈姑娘,你若想复仇,便要学会忍耐。”
他说完,从旁边的枝桠上摘取一片柳叶,轻轻抛向空中。
柳叶在空中打着旋儿落下,还未落地,便被他一剑劈成两半。
“看懂了吗?”他收剑回鞘。动作流畅潇洒,带着浑然天成的美感。
我情不自禁的发出感叹“真帅”。
他耳尖染上绯红,轻咳出声。
此时我才恍然醒悟,自己都说了些什么不着调的话。
“看懂了。”
”真的?“裴砚怀疑的看向我。
“真的。”“夸奖也是真的。“
裴砚的耳朵红的更多了,他没说话,转身回了房间。
5
接下来的日子,裴砚每日都会来督促我练剑。
从最基本的姿势到步伐,还有连招,他教得很细心,也很有耐心。
反而是我,时不时的就有些急躁。
每当这时,他就会停下来,叫我喝口水,歇一歇。
他说”沈姑娘,你要学会控制自己的剑。“
“将手腕再抬高三分,直指对方咽喉,方能一击致命。”
他站在我身后,用他手中的剑挑起我手中的剑。
我感受着力量从他的剑尖传递到我的剑上。
”就这样,挥出去。“
我闻言挥剑,剑锋划过空气,发出阵阵铮鸣。
“不对。”裴砚皱眉。
“你不够集中,每一下挥剑都要汇聚全部的力气。”
他抬手,握住我的手腕,”像这样——挥出去!”
刷的一剑,我清晰听见了划破空气的声音,一片两节的叶子缓缓飘落。
我大惊,惊喜的看向裴砚“我做到了!”
“嗯。”他也笑了。
“这次懂了吗?”他松开手,退后一步,“就像这样,继续练吧。”
我低头看着手中的剑,一下又一下,聚精会神。
“国师大人为何这般用心的教我,你图什么?”我一边挥剑一边问道。
“不图什么,只是报你医治之恩。“
“只为报恩?”
”对。别想太多,好好练习。“说罢,裴砚转身不再管我,独自回了房间。
不知道为什么我看着他的背影,总觉得他好像很累。
好像藏着很多事情……
除了剑法,我还要练心法。
裴砚说,我要把自己藏得很深很深,才能潜入到敌人身侧,然后一击毙命。
可每当我闭上眼,父兄的惨死、萧景珩的背叛,自己被欺辱的画面……一幕幕不断闪现,痛苦如海潮般涌来,我避无可避,每次都如同深陷梦魇般,无法醒来,也无法睡去。
“静心。”裴砚的声音响起,犹如一汪清泉,流水潺潺,清凉透亮,轻而易举卷席着我心底的那些噩梦离开。
“你若是连自己的心都无法掌握,是报不了仇的。”
我感受到有一双冰凉的手,轻轻覆盖在我的眼睛上。
挡住了一切,只剩黑暗。
可不知为什么,我的心也随之静了下来,眼前浮现的那些血腥场面也暂时隐藏了起来。
我再次睁开眼,看向他的目光中多了一丝复杂:“国师大人……”
”你为什么对我这么好?“
裴砚避开我的目光,起身道:“我说了,报恩。”
不知何时起,闭上眼睛除了满地的鲜血,我还会看到自己和裴砚在月下的模样。
让我心神不宁的要素又增加了一项。
我在床上辗转反侧,无法入眠。
索性独自去林中练剑,挥到第五十下时,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阵轻微的脚步声。
6
“谁?”我猛地转身。
“是我。”裴砚的声音从黑暗中传来。
他举着一盏灯,”练剑不宜贪多,过犹不及。“
我收起剑”我知道,只是有点烦。“
”你怎么还没休息?“
裴砚将灯笼挂在竹枝上,自己坐在一旁的藤椅上。
”听见你挥剑的声音了,来看看。“
他说完,忽然拔出腰间的长剑,向我袭来。
我连忙抬起自己的剑进行格挡,两招下来,我已满头大汗。
裴砚的剑招凌厉,不留情面,和他本人像又不像。
像的是做事狠绝,不像的是他这个人给人的感觉其实一直是平平的,好像无悲无喜,没有任何情绪。
但他的剑招带着浓重的个人色彩,感觉这个人应该是个大开大合,情绪起伏波动很大,颇有手段,但诡谲莫测的人。
他出招快速,角度却出其不意,每一招都直指我的要害。
我勉强撑到第五招,便彻底败下阵来。
“太弱了。”裴砚皱眉。
“若这是真正的性命攸关时刻,你已经死了。”
我咬紧牙关,拼尽全力挥出一剑,他提剑挡住,随即一个用力,我的剑脱手飞出。
“再来。”
裴砚重新摆出起势的招式。
我拿起剑就向他冲了过去,不带一丝犹豫。
他不出所料,被我的动作稍微吓到了一瞬间。
就是这一瞬间,我的剑尖马上就要触到他的脖颈。
但是裴砚丝毫不慌,轻松一个后仰,躲过了我的招式,而我却因为冲的太狠,被他倒转剑身,用剑柄抵住了后方大穴。
”不错。“他收了剑,”懂得突袭,是好事。“
“有进步。明日继续。”
再练剑时,我忽然开口道:“国师大人有没有无法释怀的仇恨?”
如果可以,我希望自己能多了解裴砚一点。
裴砚握剑的手微微一顿,“有。”
“那你现在放下了吗?”
“未曾。”裴砚的目光飘向远方,语气带着难掩的落寞。“只是学会了与之共存。”
“我也放不下。”
裴砚转头看着我,目光深邃,我甚至在他的眼里,清晰地看到了我自己。
“放不下,便带着它前行吧。”
“那你后悔吗?”
裴砚握紧手中的剑,低声道:“后悔。”
“后悔什么?”
“后悔当年未能护住想护之人。”
他说完,抬头看向月亮,浑身散发着孤寂的感觉。
我看着他,心中忽然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。
仿佛从未有人走近他,每个人都是他生命中的过客,每个人最终都会和他错过。
“若有机会重来,国师大人会如何选择?”
裴砚沉默片刻,淡淡道:“若能重来,我还会选择这条路。”
其实,我并不知道他说的是什么。
本来我只是想问问他后不后悔救了我……
可是好像他的生命里有远比这更沉重的东西消逝而去了。
我不再说话,继续挥着自己的剑。
裴砚的目光逐渐落在我的身上,我正疑惑他在干什么时,他突然说:“伤可好些了?”
我一愣,没想到他是要说这个。
随即点头:“已无大碍。”
裴砚从袖中取出一瓶药膏,递给我:“每日涂抹,可祛疤。”
“国师大人对我为何如此好?”
“恰好有,恰好就给你了。”
7
一月后,我的剑术已有所成,心法、蛊术都已经熟练运用。
可我自己也发现了,随着功力的提高,我的心越来越平静。
不是源于心法的平静,而是如同死水一潭,林中朽木,在无生机。
起初,我觉得这很好,我已经不会害怕当日血淋淋的将军府内院,也不会害怕父兄的尸首飘荡在城墙上。
但是逐渐我连恨意也消失了,我不再能清晰回忆起被江青青欺负的时候,也不会在梦里把萧景珩大卸八块,我只剩下想报仇的执念,只要报了仇,我这一生便该画上句号。
原来,失去情感是这种感觉吗……
这样的我,即使报了仇,还真的是我吗?
我不由得陷入深思。
蛊术大成的那天,我在床上疼的肝肠寸断,冷汗不断从我额角流下,嘴角已被我咬的渗出血迹。
蛊术大成的第一步,便是以己身饲养母蛊,从而培养出自己的子蛊。
裴砚晚上回来的时候,看到的就是在床上疼到虚脱的我。
我浑身上下都湿透了,整个人像是从水里捞出来一样。
裴砚伸手握住我的手,他说,“疼的话就抓住我。”
我努力控制着自己抓他的力量,努力想扬起一个微笑,告诉他我没事,我能挺过去。
我反复的昏迷、醒来,周而复始,已经毫无力气。
但是当新一轮的疼痛来袭的时候,我完全忍不住大叫起来。
这一次,比前几次都还要厉害,来得更加猛烈。
直到嗓子嘶哑的发不出声音,他的掌心也被我的指甲扣出血液。
我来不及说抱歉,便晕了过去。
迷蒙中,我好像看到他又给自己的手割开了一个大些的口子,然后覆盖在我手上被自己抓出的伤痕上,虽然不知道这是什么意思,但我感觉自己好像没那么疼了。
昏昏沉沉中,终于彻底睡了过去。
……
再醒来时,我感觉很好。
浑身轻松,仿佛从未这样轻巧过。
实话讲,开始练功的这些日子,我总觉得身上沉沉的,可今天却格外舒坦。
“裴砚,你在吗?”我敲了敲他的房门,却无人应答。
好吧,可能去上朝了。
我又重新练了一边剑术,复习了一遍心法,最后感受了一周目的和蛊虫的共鸣。
都做完时,天色已经接近黄昏。
裴砚的门突然被打开。
他看起来格外的虚弱,脸色惨白不说,眼里的血丝多到要覆盖住他的瞳仁。
我吓了一跳,忙问他怎么回事?
他说没什么。我看到了口型,却没听到声音。
我疑惑的看着他,“你看起来可不像没事的样子。”
裴砚自顾自地走到桌子前,端起一杯水,慢慢的喝完后开口道“只是渴了。”
这一次我听见了他的声音。
“好吧,我觉得我已经可以了,明天我打算去皇宫了。”
“裴砚,谢谢你。”
尽管我有些贪恋和他在一起的时光,可我有我的使命,我还不配有停留的资格。
“裴砚,若我能顺利回来,你能不能……”
“嗯?”
“没事。”我摆了摆手,回来再说吧。
我转身回了房间,没能看到裴砚在身后瘫软在椅子上的身影。
8
在我修炼的这一个月中,皇宫那边也发生了很多事,皇帝驾崩,太子登基。
萧景珩立江氏为皇后,称皇后当初揭发沈家“通敌”,是为大智且为大勇,护大梁王朝安稳,特赐封号明德,于中秋佳节当日行封后大礼,大办盛宴。
当我得知此事时,我想,这正是出手的好时机。
我以为我会很恨,可只剩下平静,脑袋里想的只有我要杀了他们。
上午的封后大典我没有出手,我要让她先得到,我要让她站得高高的,再摔下来。
晚上宴席上觥筹交错,我戴着裴砚准备的人皮面具,扮作舞姬潜入大殿。
我掠身向前,水袖翻飞,轻扫过萧景珩的面庞。
“殿下小心!”江青青突然惊呼。
此时,一只蛊虫已然顺着我的指尖钻进萧景珩的后颈,那是我炼的噬心蛊。
随着江青青的急呼出声, 萧景珩一把扣住我手腕,眼中杀意骤现:“谁派你来的?”
四目相对,他忽然愣住。这双眼睛太像沈昭宁——那个被他亲手逼死的女人。
我顺势跌进萧景珩怀中,装作害怕的样子。
“奴家听不懂殿下在说什么,奴只是……只是仰慕殿下英姿……”我颤声娇吟。
或许是我的眼睛让萧景珩升起一丝愧疚,又或许是我娇柔的样子真的让他动了心。
总而言之,在封后大典当日我便被临幸了,隔日就封了才人。
我是开心的,计划进展的很顺利,但我们的皇后娘娘就不太开心了。
本来在封后典礼当晚,皇帝没去她宫里就不是什么好听的声音,更何况皇帝陛下一连几晚都要翻我的牌子。
于是在我站在自己寝殿的花园里,修建花枝的时候,门口突然传来一阵轻快的笑声,我抬头望去,只见江青青穿着一身锦绣华服,正被一群宫女簇拥着走来。
她的脸上挂着得意的笑容,仿佛我已是生死难料。
我低头轻笑一声,她看起来毫无长进,可我已经不是当年的我了。
“哟,这不是新来的才人吗?”江青青的声音尖锐而刺耳,带着一丝嘲讽,“怎么,除了侍奉男人没别的事儿了?竟干上花匠宫女的活了,就是小地方来的,真是上不得台面!”
我低下头,装作恭敬的模样:“回娘娘的话,据妾身所知,娘娘的出身也不过一介庶女。”
江青青听闻此言,瞪大了眼睛,猛地走到我面前,居高临下地打量着我:“抬起头来,让本宫瞧瞧。”
我缓缓抬头,目光平静地与她对视。
她的眼中闪过一丝惊讶,随即冷笑道:“倒是有几分姿色,可惜了……”她一边说着,一边就要一巴掌打下来,我自然不会再让这巴掌落在我的脸上。
瞬间抓住她的手腕,力气大到仿佛要捏碎她的骨头。
剧烈的疼痛让她瞬间慌了神,“你!你快给本宫放开!”
我瞬间松开抓着她的手,她不断大力挣扎着,似乎没想到我会突然放开,来不及稳住身形,就这样坐在了地上。
我向前几步,正好将鞋跟落在她的手指上,用力碾了几下,仿佛听到了骨节碎裂的声音,才终于抬脚。
这时候的江青青已经发出了杀猪般的惨叫,陪同她来的宫女赶紧扶起了她。
似乎是我粗野的行径吓到了她们一行人,没有人再敢上前来。
“你给本宫等着,本宫定要叫皇上好好处罚你!”江青青恶狠狠落下这句话,便被搀扶着赶紧跑了。
我仰天长舒一口气,原来欺负回去竟是这么简单的事情啊。
“啪啪啪——”,拍手的声音从角落里传来,是裴砚。
我看着他,眼里染上了一些我自己都未能察觉的笑意。
“你来啦!”
“接下来,你想怎么办?皇帝真会为了她来找你的麻烦。”
“我已经想好了,我一会给自己划几刀,然后先皇后一步去找咱们的蠢皇帝,就恶人先告状呗。”
我一边说着,一边拿刀在自己手臂上狠狠划了几道,甚至还在下巴处浅划了一道。
脸上不能划深了,否则真留了疤,狗皇帝是个见色起意的东西,反而难搞。
9
我的恶人先告状策略非常有效,不仅让皇后申告无门,还获得了狗皇帝的心疼,金银珠宝流水般的往我的寝殿送,而他本人,也是来的更加勤快了。
但萧景珩不知道的是,中了我的蛊,又上了我的床,他这一辈子便很难离开我了。
蛊毒发作,让他不断渴求与我的触碰,可持续不断地缠绵又会让蛊毒发展更加迅速。
周而复始,要不了多久,他便会成为一具空壳。
果然此后接连半月,他流连于我的床榻之上。
我瞧着他眼底的青黑越来越明显,脚步越来越虚浮,心里痛快极了。
与我交缠越多,蛊毒发作越快。
每一次他都不留余地,让我痛不欲生。
可我还是很开心,因为他越是残暴,就越说明蛊毒已经蚕食了他的心,影响了他的情绪,甚至干扰了他的思维。
终于他不上朝了,因为朝堂上都是讨伐我的声音。
可我还是被封为了贵妃,搬到了更大更奢华的宫殿。
他每日就待在我的寝殿,同我缠绵。
皇后曾几次发难于我,却都被皇帝给责骂。
而我则是借机在江青青面前更加扬扬得意,我瞧着她气得青紫的脸色,直呼畅快。
……
蛊毒发作那夜,萧景珩在寝殿痛得青筋暴起。
我摘下面具,用染着丹蔻的指甲划过他惨白的脸:陛下可知,噬心蛊最爱啃食负心人的血肉?”
他瞳孔骤缩:“沈昭宁?!你不是死了……”
“托陛下的福,我在地狱爬回来了。”
我点点他的胸口,蛊虫更是使劲地啃咬着,“这份登基贺礼,可还喜欢?”
凄厉惨叫中,殿门轰然洞开。
裴砚执剑而立,剑尖滴血。他身后倒着数十名暗卫,月光将影子拉得很长。
“你算计我?”我眯起眼。我可不记得本来的计划里,有他的戏份。
他只需要当好他的国师即可。
“是合作。”他抛来一卷明黄圣旨,“新帝暴毙,传位诏书在此。沈姑娘若想复仇,不如坐实这谋逆之名。”
我攥紧圣旨,忽然瞥见他袖口血迹。
“你受伤了?”
裴砚侧身避开我的触碰,语气淡漠:“子时将至,姑娘该出发了。”
……
萧景珩死后,皇后被我打入了地牢,我让人掀了她的指甲盖,拔了她的舌头,挑断了她的手脚,每天让人把刺激伤口的药物涂抹在她的伤口上,很快她的伤口已经溃烂见骨。
后来再去牢中见她时,她近乎疯魔,她问我“你是谁,你到底想干什么?!”
我说”我是沈昭宁,我变成冤魂来找你索命了。“
她真的信了,一头撞在墙上。
可她没死,因为我让人把她救活了。
从此之后她的嘴里只会重复一句话”都是萧景珩让我干的,跟我没关系,别找我。“
我看着她狼狈的样子,突然觉得挺没意思的。
大仇得报,可我依旧什么都没有。
我拿着遗诏,扶持了一个幼子登基,自己则当太后监国。
而裴砚继续做着国师的位置。
我先是给沈家翻了案。
当年的真相,是太子亲自勾结南疆,意图谋反,被我父亲发现,意欲呈递先皇,可太子先一步拦截了奏折,为了给江青青一个名正言顺地理由还能保住自己的位置,他便联合江青青一起做了一个局,诬陷我父兄谋反。
后来我才知道,原来我和裴砚都是这个局中的牺牲者。
只不过裴砚比我更早一些。
太子和南疆勾结,许诺的好处时是边疆的一座城池,而那座城池恰好是小裴砚的故乡。
没错,南疆拿到之后,进行了屠城。
而裴砚的一家无人幸存,除了裴砚。
裴砚当时被他家的买菜的伯伯偷偷塞进菜筐运出了城,而那位伯伯在出城后没多久就被流寇所杀,流寇以为框里会藏着金银财宝,掀开几个发现都是菜后,就丢在一旁不管了。
而裴砚恰好躲在最后一个菜筐里,躲过一劫。
他颤抖着爬出菜筐,除了散落一地的菜叶,和伯伯冰凉的尸体,周围再无一人。
没人知道小小的裴砚是怎么来到京城,又是怎么遇到我,又是经历了什么才学会了一身本事登上国师之位。
人们见到的裴砚,已经是功成名就。
无人知他来时路,连我也未能窥探分毫。
因为,他也死了。
10
是的,按照裴砚当年所说的“情丝尽断,痛如凌迟”,其实这一路走来我所受的苦远远不及。我是在裴砚死后,在他的书房发现的。
他教我的功法叫《玄凰劫》,是一本集大成的功法,练成之后,世上几乎无人能及,可练成的代价便是疼痛缠身,无悲无喜,寿数折半。
裴砚自己练的是这个,所以他其实身体的底子已经很烂了,可他还是帮我承受了一部分劫难。
就在我蛊术大成那天,他用自己的血换了我的血,因为蛊虫已经吃我的血长大,饲养成功,所以长成后无论游走在谁的身上都会听命于我。
按理讲,蛊虫的游走,时时刻刻都会带来痛入骨髓的疼,可我从未感知过。
我以为是自己体质特殊,和蛊虫融合的好,原来是因为裴砚帮我承担了。
再后来,裴砚大概是知道自己时日无多,又或者说太痛苦了。
我想两次练功的劫难应验他自己一个人的身上,应该活着没有比死了好受多少。
所以,他融合了另一份功法,用献祭的方式结束了他自己的生命并把我的喜怒哀乐也还给了我。
裴砚的最后一句话是“宁宁,来世,我们不要背负着仇恨相遇了,好吗?”
那天,他在我的怀里咽下最后一口气,而我时隔多年又重新留下了泪水。
此后余生,我陪着小皇帝,固守了15年江山,直到他长大成人,独当一面。
而我在裴砚的房间里,喝下了毒酒,再未醒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