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精选章节

更新时间:2025-03-14 16:53:25

大辰,夏去秋来,新皇登基,大赦天下。

站错队的父亲预感到情况不对,将我送回扬州老家避难。

遇到山贼的我,以乞丐的身份进入金陵城,遇到了一生所爱。

1、

好饿!真的好饿!我看着人来人往的街道,想用理智压制自己的饥饿感,但是失败了。对面包子铺的香气,疯狂的钻入我的鼻孔中。我想如果我此刻能够照镜子,一定能发现我的眼睛是绿的。

这是我独自生存的第三天。直到此时我才明白,世家出身的公子小姐,离了奴仆佣人,就连生存都如此艰难。

“老板,来三个馒头!”一道低沉的声音将尽力分散注意力的我拉回现实。

“是驴娃子啊!”老板笑呵呵地将馒头放在桌子上。

一个身穿补丁麻衣的青年正坐在那里,他皮肤黝黑,像是个在太阳下求生的庄户,他低着头,低声说了句:“谢谢!”

我实在是饿极了,等我反应过来时,我已经不由自主地走到他面前。
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那人飞快地瞄了我一眼,然后迅速地低下头,“你”了半天,也不知想说什么。

我咽了口唾沫,把心一横,将手慢慢伸向盘子。

他低着头,默默地吃着手中的馒头,仿佛没有看到我伸过来的手。

看到他没有拒绝,我飞快地拿起馒头,就往嘴里塞,仿佛慢了一秒他就后悔了一样。我第一次觉得粗粮馒头竟如此美味。

或许我狼吞虎咽的模样引起了他的同情,他默默地将盘子中剩余的一个馒头推到我面前。

饿惨了的我也不客气,将最后一个馒头也吃了下去。待我吃完,他已经付了三个铜板,然后走向不远处的一辆驴车。

鬼使神差地,我跟在了他身后。

他抬头扫了我一眼,飞快地低下头,然后从怀中取出一个脏兮兮,打着两个补丁的钱袋,他在里面掏了掏,拿出三个铜板,但随后仿佛想起了什么,将三个铜板重新放进钱袋中,全部递给我。

我没有去接。

他嗫嚅着开口:“我……没有了!”

我找了个树荫,靠着树,几日来积攒的疲惫让我很快睡去。

一觉醒来,太阳已经西斜,我的怀里有个脏兮兮的钱袋,而驴车载满了人,正缓缓出城门。

我下意识地向驴车追去。

“驴娃子,那个乞丐是不是在追你啊?”一个乘车的人看到身后正在拼命追逐的我,开口问。

他瞥了我一眼,不仅没有停车,反而加快了车速。

我加快脚步,但却只能看着驴车越来越远。我心中一急,正要咬牙加速,却被一块突起的石头绊倒。我趴在地上,委屈、惊慌、激愤、恐惧、悲哀各种情绪涌上心头,眼泪不受控制的从眼眶滑落。

过了一会儿,我收拾好情绪,站起来,继续向前走,漫无目的。我想,露宿官道,前不着村后不着店,应该会被饿死吧;当然最有可能的还是被冻死;也可能被狼咬死,听说这附近有狼。

“小伙子,快来,驴娃子等你一会儿了。”我顺着大路拐了个弯,猛然听到一个声音,我抬头便看到了停在路边的驴车。

“婶子说笑了,才不是等他!”驴娃子依旧低着头。

我一时愣在原地,百感交集。

“你……快上车!”驴娃子从驴车上下来,腾出一个位置。

我抓着手里的钱袋,有些不知所措。

“你到底坐不坐,别耽误我们的时间!”车上有人不耐烦地喊。

驴娃子跑过来,低着头,一把抓住我的手腕。我挣扎了一下,只觉得他力气大的惊人,手上的温度仿佛能够融化寒冰。

驴娃子让我坐在他刚刚的位置上,然后自己牵着驴子,慢慢往前走。

我低着头,怕被人注意到自己通红的脸。

驴子慢慢悠悠,终于在太阳完全落山之际到了村里。

“你,去哪儿?”整个驴车上只剩我和他,他开口问。

我茫然地摇头。

“先睡我家?”虽是问句,但更像是在征求我的同意。

就这样,我被带进了他家。

以前,我以为一贫如洗、家徒四壁只是形容,看到他家我才明白这些书中的词汇竟然如此真实:一间茅草屋被篱笆包裹,大门是由树枝编成的,十分简陋。他打开“柴扉”,院子不大,还算整洁,他领着我穿过院子打开堂屋的大门。

淡淡的月光随之遛进屋里,里面的一切比我想象中的还要简陋。正对大门是一张木桌,木桌的一条腿明显有些断裂,被一块石头支了起来。桌上放着一个竹筐,筐里装着一些针线和一把有些生锈的剪刀。竹筐的旁边是一个满是缺口的瓷碗,碗里还有一些未喝完的水。桌子旁只有一张椅子,其中一条腿被麻绳牢牢绑住,显然,这椅子也有问题。

堂屋东面靠墙的位置摆了一张床,说是床倒不如说是一张被支起来的木板,一张由五颜六色的布缝补成的床单皱皱巴巴的铺在床上,靠墙的地方还有一件洗的发白的破旧麻衣,我的第一感觉就是,这件衣服不会就是“被子”吧?

堂屋西面则是“厨房”,两个瓷碗放在灶台旁,一个有豁口的水缸放在灶台不远处,靠墙的地方还堆放着柴火。

我想,如果有小偷进他家,一定会含着泪走,说不定还得留几文钱救济一下他。

驴娃子借着月光将碗里的水一口饮尽,然后走向厨房的方向,摸摸索索的将灶台点燃,借着微弱的火光将水添进锅里,随后怔怔地看着灶台里红彤彤的火光,不知在想什么。过了一会儿仿佛想起还有客人,他赶紧开口:“你……你坐!我给你做饭。”

我还是第一次和一个男子独处,还是过夜,心里既紧张又害羞,但更多的是害怕。要是他发现我是个女子……想到此处,我悄悄将竹筐里的剪刀藏进了袖子中。

他突然起身,做贼心虚的我被吓了一跳。只见他不知从何处取出一个小袋子,里面装着粟米,他伸手去抓,仿佛想到了什么,干脆直接将袋子翻转,将里面的粟米全部倒入锅中。

不一会儿,食物的香气慢慢散发出来,我的肚子也不争气地叫了起来。

“吃吧!”他盛了两碗,一碗稠,一碗稀,将稠的那碗递给我,自己端起稀的那碗站在门口,就着月光慢慢喝了起来,月光将他的影子拉长,明明就在那里,但还是给我一种孤寂的感觉。

我坐在桌子前,肚子里的馋虫让我顾不得想其他,狼吞虎咽的我被粟米粥烫的连连咳嗽。

看我将碗里的食物吃完,他将自己碗里的粥一饮而尽。然后回过头来,低声说:“今晚你睡床。”

“那你呢?”我抬头看着他,他背着光,我看不清他的模样。

“我就在这儿将就一晚!”他指着我坐的地方。

我瞄了一眼床,大概只有一丈宽,挤两个人确实不太现实。更何况,我也不想和男人挤在一起。

“要不,我睡这儿吧!”我开口说,他已经帮我够多了。

“小孩子要好好吃饭,好好睡觉才能长高!”

“……”我一个姑娘家不是没长大的小伙子。

2、

床上的我不一会儿便陷入了沉睡。

“苏子煜,你身为户部侍郎,却监守自盗,贪墨库银,罔顾天恩,实乃罪大恶极。来人,将苏家人全部拿下。”

我猛的睁开眼睛,这才发现自己已经满身冷汗。

待我稍稍平静一些,却再也没有了丝毫睡意。

我摸了摸怀中的信封,那是父亲寄来的,信中只交代了两件事:第一,苏家虽遭逢大变,但也不必太担心,清者自清。第二,回到扬州之后,叔父会给她找个如意郎君,让她做好准备。

我那时就明白,父亲这次必然是九死一生。若不然,他不会这么着急将我嫁出去。

只是,世事难料,我不仅没能回到祖籍扬州,还弄丢了所有东西,流落金陵。

初秋的夜有些发冷,不知迷糊了多久,脑子混沌的我沉沉睡去。

迷迷糊糊中,我听到驴娃子的声音:“怎么这么烫!”

什么烫?我想睁开眼睛,但眼皮仿若有千斤之重。

我又昏睡过去。

只是,今天的巧玉怎么这么不懂事,一个劲儿地晃我得身体,还让不让我好好睡觉。等我睡醒了,非得狠狠惩罚一下这个小丫鬟。

“大夫,我治!”好像是驴娃子的声音,只是怎么这么吵。

那驴娃子看着挺壮,没想到竟然得了病。他家徒四壁,如今又染了病,真是可怜啊!等我回到扬州,倒是可以多给他一笔银子,毕竟,他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。

脑子好沉啊!算了,以后再说吧。

苦涩的味道猛的充斥口腔,我下意识地想吐出来,然后让巧玉给我拿蜜饯,但下一勺苦涩的汤汁再次进入我的嘴中。

这哪个厨子煮的汤?怎么这么苦?跟药一样。等等。我突然明白了什么,我艰难的将眼睛睁开一道缝,看到驴娃子正端着一个碗,用勺子给我喂药。

我再次闭上眼睛,晕死过去。

清醒过来时,四周一片漆黑,我只觉得喉咙干的厉害,下意识地想要喝水,但我还没来得及叫出声,床边的一团黑影猛地站起来:“你醒了?”

是驴娃子的声音。不知为何,听到他的声音我心中的忐忑与不安全部消失。

他摸黑站起,走到桌子旁时,还被凳子绊了一下。慢慢来到锅台旁边,他掀开锅盖,一股香味瞬间在整个茅草屋内弥漫。

我嗅了嗅空中的味道,是鸡汤的香味。

“今日在集市上买的。”驴娃子回答,“大夫说你思虑过多,身体亏空的厉害,又遭风寒入体……”

我本想开口说话,但他已经端着鸡汤来到我的旁边。我慢慢坐起,接过温热的鸡汤,小口小口地喝了起来。鸡汤顺着喉咙流进胃中,暖洋洋的,让人的心情也莫名明媚了起来。

“再睡会儿吧。”他轻声开口。

我慢慢钻进被窝中,肚子里暖洋洋的,被子热烘烘的,身体当真舒服了不少。

等等?被子?他啥时候买的被子?

我还没来得及问,困倦瞬间席卷我的身体,我双眼一闭,再次睡了过去。

3、

大清早,我被一阵喧闹吵醒。

“你这个不孝子,老娘真是白生你了!”一道刻薄的声音从小院中传出,“有了钱财,宁愿便宜一个外人,都不知道孝敬孝敬自家老娘。”

“钱呢?那头畜牲绝对不止那么多钱?剩下的钱你都放在什么哪里了?”

驴娃子沉默。

“说话!从小就是这样!三棍子打不出个屁来!老娘问你,钱呢?那头畜牲最少也得十五贯!那些钱呢?”

“你这个不孝子,从来没有把我这个老娘放在心上。当年老娘就该把你这个不孝子溺死在便盆里。”

我起身下床,慢慢走到堂屋门口。小院中,一个四十多岁,满脸皱纹的老妪双眸赤红地盯着驴娃子,仿佛要吃人一般。小院外,站着一圈指指点点的看客。

“老娘问你话呢,钱呢?”老妪怒声开口,“今日你若不给老娘三五贯,老娘便死在你这里,让衙役老爷们把你抓走砍头!”

“花完了!”驴娃子声音低沉,若不仔细听,丝毫听不到他的声音。

“花完了?”老妪仿佛被踩到尾巴的猫一般,声音猛然拔高,“十五贯全花完了?怎么可能!你……”

“没有十五贯!才八贯!”驴娃子声音颤抖。

“八,八贯!”老妪不可置信的声音响起,“怎么可能八贯!那可是一头壮年驴子,八贯……!你这个败家子!”

“败家子!你这个败家子!你去把驴子带回来!把驴子带回来!八贯钱!才八贯钱!我的钱!那都是我的钱啊!”

“娘,带不回来了。带不回来了!”驴娃子低着头,声音哽咽。

“老娘怎么会有你这么废物的儿子!”老妪一巴掌打在驴娃子的脸上,“一头好好的畜牲,竟然八贯就卖了。你知不知道,你小弟读书要用很多钱的?”

“你竟然为了一个陌生人就把那畜牲给卖了!你大哥成亲,你小弟读书,哪个不需要钱?为了个非亲非故的陌生人,你竟然不顾老娘,也不管大哥小弟。老二,你太让娘失望了!”

驴娃子沉默。

“为今之计,只有一个办法了。”老妪的眼中满是算计,“还记得马小姐吗?她还一直惦记你,你收拾收拾,尽快入赘吧!”

“不,不行!”驴娃子连声拒绝。

“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哪有你拒绝的道理!”老妪冷漠开口,“老娘只给你三天时间。三天之后,马家的花轿就会来这里接你,到时候你直接上花轿就行,剩下的什么都不用你操心!”

“娘,马家是金陵城的大户,马小姐又是天仙般的人物,我怎么配的上她!”驴娃子开口。

“马家小姐能看上你,是你八辈子修来的福气!”老妪的双眸再次闪烁着算计的光芒,“你个蠢货!也不想想,马家没有男丁,只有你能获得马小姐的欢心,以后,马家的一切不都是你的嘛!”

“你竟是要我做去‘吃绝户’的畜牲事!”驴娃子满脸震惊。

“呸呸呸!会不会说话!什么‘吃绝户’,说的这么难听!等你和马小姐成了亲,帮扶亲家不是应有之理?”
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驴娃子脸涨得通红,“不可能!这事绝不可能!”

“好你个不孝子,现在长大了,竟然连娘的话都不听了!”老妪当场撒泼,“老娘还不如死了算了。”

“娘,你起来!”看到老妪要坐地上,驴娃子想要将其拉起,但老妪一把拍开他的手。

“老娘不起来!除非……”

“我绝不入赘!”

“老天爷啊!你长长眼,劈死这个不孝子吧!”老妪坐在地上开始耍无赖,“有钱不知道孝敬老娘,反而便宜一个素不相识的乞丐;老娘好不容易给他找个好媳妇,他不同意也就算了,竟然还殴打自己的亲娘!还有没有天理啊!还有没有公道啊!老天爷啊,你降个雷劈死这个畜生吧!”

大户人家出身的我哪见过这么不要脸的人,一时间震惊的说不出话来。

“娘,你这是要逼死我啊!”驴娃子跪在地上,咚咚磕头。

“你……你这个不孝子!”老妪看着不停磕头的驴娃子,一时间气的说不出话来,随后注意到站在门口的我,瞬间气不打一处来,“都是你!要不是给你治病,我儿卖驴的钱定会拿来孝敬我!”

“对!一定是你在后面捣鬼!你个克死全家的臭乞丐、天煞孤星,定是你给老娘的儿子说了什么。”老妪猛然站起,“老娘打死你个背后嚼舌根的坏种。”

老妪环视一周,目光定在了门口放着的扁担上,跑过去抄起扁担便向我冲来。

我被吓了一大跳,下意识想躲避,但大病初愈的身体实在是个拖累,我一下软倒在地。眼看扁担就要落在我身上,我绝望地闭上眼睛。

一声闷哼猛然响起,我睁眼一看,只见驴娃子站在我前面,满脸鲜血,我怔怔地看着他的身影,脑海一片空白。

驴娃子身形一晃,我赶紧从地上爬起,一把扶住他,再也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意。

4、

“你们的村正呢?”我开口说道。

听到我的声音,所有人都是一呆。我知道,我女儿身的秘密暴露了。但我不后悔。

“你们村正呢?”我再次开口,“村民之间出现械斗行为,身为村正不制止、不调解,一旦有人报官……”

一个被搀扶着的老头拄着拐杖,硬着头皮从人群中走出。

我对村正行了个万福礼:“村正爷爷,所谓清官难断家务事,我理解您的顾虑。但现在发生了这种事,您觉得该如何处理?”

老妪被鲜血吓懵了,这时候才反应过来:“你这个臭乞丐,凭什么管我家的事!”

驴娃子知道我是个姑娘后,想要挣开我的手,却被我强势地抓着。

“我是他的未婚妻!”

“不可能!”老妪开口。

“姑娘,你……”驴娃子想反驳,但我按住他的手,他怕伤了我,只好停止挣扎。

“这几日我重病在床,他衣不解带的照顾我,我们已经有了肌肤之亲。”

“那怎么可以!我儿子是要入赘马家的?怎么能有未婚妻!这怎么行!这怎么行!”老妪连声开口,“老二,你老实说,她的话是不是真的?”

驴娃子正要说话,我直接开口:“他与马家小姐既非指腹为婚,又无婚书为证,更无媒妁之言,如何算得了数?如今,他未娶,我未嫁,又有了肌肤之亲,如何不算未婚夫妻?”

“姑娘,你……”

“闭嘴!我问你,肌肤之亲的事,你认是不认?你若不认,我失了清白,只能寻根麻绳,吊死在你家门前。”

驴娃子瞬间不说话了。

呵,治不住你们这群泥腿子,本小姐这么多年书白读了。

“那,那马家小姐怎么办?”老妪开口。

“若她肯做小,我也不介意!”

驴娃子再次反抗,又一次被我无情镇压。

“你……你……”

我不再理会那老妪,再次将目光放在村正身上:“村正爷爷,你说这事该怎么办?”

“你这个伶牙俐齿的小丫头,你……”

“吕家他婶子!”村正用拐杖捶了两下地,然后将目光放在我身上,“丫头,既然你和驴娃子已是未婚夫妻,那你觉得这事该如何解决?”

“我一个未过门的妇道人家懂什么!”我开口,“只是,这事若是传出去,那咱们村的名声……”

村正目光一凝,随即开口:“既如此,那便分家吧!”

驴娃子再次挣扎,我再次把他无情镇压!

“分家?那怎么可以?老婆子我还在,若是分家,岂不是让别人看笑话。不能分家!不能分家啊,村正!”那老妪焦急地呼喊。

“不分家怎么办?”村正的声音中也带着几分怒气,“这些年因为你驴娃子受了多少委屈。身无分文的就被你赶了出来,好不容易折腾出个家,买了头小毛驴,整天被你惦记,不是说吃就是说卖……”

周围的村民也开始为驴娃子鸣不平。

“驴娃子一个人种他们兄弟三个人的地,一个人累死累活的,不但得不到感激,回到家还要忍受各种责骂,有时候还不给吃的。”

“我要是驴娃子,早就住在码头不回来了。在码头上,就属驴娃子干活最勤快,最受那些客商的欢迎。”

“还有驴娃子的脸……,要不是……,他的脸能……唉!”

“谁让老二好欺负呢。”

“那也不能逮着一个往死里欺负啊!”

老妪听着周围的声音,脸色渐渐发白:“老二,你说句话啊!”

“就按村正爷爷所说——分家!”感受到驴娃子又开始挣扎,我微微捏了捏他的手,“分家不是断绝往来,只是分开单过罢了。关于家里长辈我们也会尽到自己的责任,供养长辈的吃食衣物,治病银钱,由三家均摊。这点我们绝不赖账。但有一点,以后长辈们不能干涉我们的生活。”

“好!”村正开口,“这些天,我会和几个村老一起讨论讨论,尽快公平公正地将吕家之物一分为三。”

“辛苦村正爷爷!”

村正瞥了我一眼,然后走出了驴娃子的小院。随着他的离开,周围看热闹的村民也都散了。而驴娃子他娘,早就离开了,毕竟,要分家了,她得好好整理整理,不能让这个不孝子占了便宜。

5、

“你……”驴娃子刚想说话。

我一把将堂屋的门关上,然后躺在床上,用被子将自己盖起来,一时间思绪翻滚。我将手放在脸上,让自己的脸慢慢降温。但想起自己和驴娃子成了“未婚夫妻”,我的脸更烫了。

若父亲未出事,以我的家世,即便是风光霁月的王子皇孙也配得上;但如今却成了一个家徒四壁的农家子的未婚妻,若是父亲母亲知道,恐怕也要活活气死。

但我转念一想,若没有这些苦难波折,我已经回到了上京,此刻恐怕亦是深陷牢狱之中,等待秋后问斩。如今能安然活着,已是老天眷顾,又如何能够强求再多。况且,没了户籍的我,哪儿也去不了。与其回上京城路上再出意外,倒不如安安生生的待在这里。若父亲无恙,一切安好,若父亲……每年清明十五也能有个为他们二老烧纸的人。

最关键的是,驴娃子这人心地善良。若不是他,我早在金陵城便饿死了;同样,若不是他,我这次重病也断然扛不过去。他救了我两次命,若不以身相许,拿什么还这天大的恩情!

想到驴娃子,突然想起他满脸是血,我猛然一惊,我竟忘了这么重要的事。

我翻身下床,迅速打开门,发现驴娃子正用水洗脸。微微抬头看我,又迅速低下头。

我瞟了一眼他,意外的发现他的耳朵竟然红了。一个大男人,竟然比我还容易害羞!我有些哭笑不得的想着。

“你……”我们同时开口。

“你家里有药吗?”我开口说,“你的伤……”

“没事没事!我没事!”他连忙开口。

“进来吧!”

“哦!好!”他跟着我进屋,仿佛一个被主人领进门的客人。

我和他相对而坐,场面一时间有些安静。

“有茶吗?没有的话,就来碗凉水!”我打破寂静。

“哦!好!”他起身行动。

我看着眼前的鸡汤,一时间有些无语。我想跟他正儿八经地谈一次,你这一碗鸡汤算怎么回事……而且,为什么只有一碗啊?你的呢?

“我,我……大夫说你身子虚……”他有些嗫嚅地开口,“我,我想着,喝啥不是喝啊!”

算了!他也是为我好!我泯了一口……鸡汤,随后开口说:“我们……”

“我们什么关系都没有!”他连退数步,仿佛我是什么洪水猛兽,随后开口解释,只是声音越来越小,“我……我不知道你是位姑娘,也不想跟你成亲。”

“怎么?你觉得本姑娘配不上你?”

“不不不!是我配不上你!”他开口说,“虽然我没有见过你的样子,但你的手一点也不粗糙,一看就是大户人家娇养出来的姑娘;再加上你谈吐不凡,要么见识过大世面,要么读过书。无论如何,都不是我能配得上的。”

我沉默了,本想将实情道出,又怕他害怕,只好扯谎:“我是上京城人,本要去扬州寻亲,但路上遇到一伙山贼,不仅丢了钱财,还失了户籍。”

他沉默了。

“如今,家徒四壁、一贫如洗的你,如何配不得身无分文、成为流民的我?”我开口。

“你以后,会后悔的?”

“你若不负我,我定不负你!”

“可是……”他顿了一下,随后仿佛下了决心,“如果我是‘不详’之人呢?”

大辰,将破相、黥面之人称为“不祥”。

他抬头,并将散落的头发撩起,我看到他右脸颊有一道浅浅的疤痕,由于太靠下,若不是他将头抬起,我都没注意到。

“小弟在县城读书,但却是个好赌的。那一年,他在赌坊输了个精光,赌坊的人到家里要钱,说不给钱就剁了他几根手指头。母亲跪下来求我去救他,然后……”他指着自己脸上的疤痕,“就这样了。”

“这不是你的错!”我开口说。

他看着我,神情甚是诧异。

场面再次被寂静占据。

我端起碗,又喝了一口鸡汤。总觉得这场景喝鸡汤怪怪的。

“说说那个马小姐吧,她怎么回事?”我开口问道。

“我也不知道啊!”他一脸雾水地开口。

“看来得去会会这个马小姐了。不然,没有安生日子过的。”我喃喃出声,随后看向驴娃子,“明日进城!”

“你要买东西吗?我这儿有钱!”说着,他站起身就要去取钱。

“去把你的驴子带回来。”我开口,“那头驴,对你应该挺重要吧。”

他怔怔地看着我,半晌没说话,随后才从喉咙里吐出一个“好”字。

6、

但我们第二天还是没能进城,因为村正今日主持给我们分家。

我原以为一两个时辰就能搞定的事,结果硬生生的拖了我们三天时间。我理解农村乡下人对土地的看重,但我不明白的是,为了区区一分地,驴娃子他娘撒泼打滚的不愿意;好不容易同意了田地的分配,又为了几个锅碗瓢盆来回扯皮;最后为了一把镰刀,要死要活。

把村正气的脸都白了。

最终,驴娃子做主,就要那把镰刀,其他的一概不要。在驴娃子他娘的嘟嘟囔囔的声音中,我们回了家。

还没等我们坐下休息,一路吹吹打打的花轿停在了我们门口。正当我们疑惑不已时,一个身着红色新郎服的姑娘从马上跳下来:“吕二郎,我来了,快快上花轿,别误了时辰。”

“你,你是谁?”驴娃子一脸懵地开口。

“哎呀,吕二郎,这位是马家小姐啊,怎地连自家娘子都不认识!”一旁的媒婆,脸都快笑成了一朵菊花了。

我脑海中一片空白。这几日被分家之事分了神,竟然忘了这等大事。

“你们走吧,我不入赘!”驴娃子拒绝道。

“入不入赘你说了不算!”媒婆还没来得及说话,身着婚服的马小姐便开口,“自古婚姻大事,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我前些日子已经将聘礼给了你母亲,你母亲也已认下了这门亲事。”

“我……我……”驴娃子不知该如何反驳,急的汗都下来了。

“我们已经分家,他娘做不得他的主!”我开口说道。

“你是……”马小姐看着我,眼中有着敌意。

“我是二郎的未婚妻。”

“笑话!”马小姐眉头一挑,“你是他未婚妻,我为何从未听过?”

“无论你有无听过,我们都是未婚夫妻。”

“自古婚姻大事,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。你们既无父母之命,又无媒妁之言,如何做得了真?”她瞥了我一眼。

这话为何这么耳熟?

马小姐看着我,眼神鄙夷:“俗话说,聘者为妻,奔为妾!你这样的,就算是做妾,都算高攀!”

“马小姐……”驴娃子想为我辩解,但被对方一句“闭嘴”顶了回去。

我捏了捏拳头,强行让你自己冷静下来:“你既用‘自古以来’,那咱们就聊聊‘自古以来’。《大辰律.户婚》规定,若无许婚之书,受聘财亦视为婚约成立……但,我们已与长辈分家,而受聘之财并没有给予驴娃子。这意味着,你们的婚约不成立。”

顿了顿,我接着开口:“至于所谓的‘父母之命,媒妁之言’……我们分家单过时,曾定过长辈不得干涉我们的生活的条件。这一点,村正可以作证。”

我用同样的目光看向马小姐:“你一无聘礼婚书,二无父母之命,三无媒妁之言,就要强行拉郎配。莫不是没人要,想嫁人想疯了?”

“你……”她看着我,身子有些哆嗦,随后做了几个深呼吸,冷冷一笑:“你知道咱俩有什么区别吗?”

我心中升起一抹不祥的预感。

“我有钱有势,而你什么都没有!”马小姐冷声开口,“来人,给我把姑爷送进花轿!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是!”我的声音直接被几个身强力壮的家丁打断,他们越过我,就要去抓驴娃子。

“你们放开我!我不入赘!我不能入赘!”那些家丁不顾驴娃子的反对,押着他就往花轿里走。

“你小子有福了!”

“就是就是!我们小姐既有本事,长的又漂亮,看上你是你的福气。”

“姑爷,别抹不开面子啊。你知不知道,整个金陵城有多少人想要这福气还得不到呢!”

押着他的家丁们连声开口。

看着被押走的驴娃子,我的脑海一片空白,心脏仿佛被人狠狠抓了一下。也就是在这一刻,我明白,是我离不开这个男人。

这世道对女子极为苛刻。没有了他的庇护,重新变成流民的我,会被赶出村子,重新变成一个无人在乎乞丐。若是不幸死在外面,就连官府都不会为我做主。

“我看你们谁敢动!”我一把抄起镰刀,对着马小姐大喊。

“小姐!”那些家丁看到这一刻,纷纷大惊,驴娃子趁此时机,挣脱束缚,将我护在身后,同时也站在了马小姐的面前。

那些家丁将我们团团围住,我们慢慢退到了墙根。他们各个眼神不善,只等自家小姐一声令下,就会动手打人。

“吕二郎,本姑娘最后再给你一次机会。你若肯入赘,我绝不限制你的自由,让你一辈子吃喝不愁,潇洒度日。”

“多谢马小姐的好意。”驴娃子低声开口,“我绝不入赘!”

“小姐!”一个家丁征求意见地看着马小姐。

“回去!”

“好!嗯?您,您是说,回去?”

“回马家!”马小姐回头瞥了我们一眼,然后飞身上马,驾马飞奔离去。一身大红婚袍仿佛一团燃烧着的火焰。

主子都走了,这群下人也纷纷离去,转眼间,整个小院便再无一人,只有一些村民在远远观望。

“人都走了,你还站我前面干什么?”我问。

听到我的声音,他一屁股坐在地上,满脸都是汗。

“喂,起来了!”

“我……我腿软……”

7、

翌日清晨,等我醒时,驴娃子已经烧好了热水。

我在屋中洗漱,驴娃子在外面等待。犹豫了下,我还是从怀中取出一包药粉,将其撒入水盆之中。我用它洗脸,脸上的妆慢慢褪去,露出我原本的容貌。

等我出来的那一刻,驴娃子眼睛都直了,若不是他确定屋里只有我一个人,一定会以为我在屋里换了人。

“你……”

“这才是我本来的样子。”我开口说。

“真神奇。”

“行走江湖的小把戏而已。”我开口说,换回女装,做回自己,我自己也颇为欢喜,“走吧,我们今日还挺忙的。”

等到了金陵城,已经快到午时了。

我们先去了当铺。我把随身携带的一块极品白玉当了,当了四百多贯。把驴娃子心疼的直哆嗦。一直嚷嚷着,这么好的玉,可惜了。

吃了午饭后,我们就去了骡马市场。找到驴子一问价,竟然要一百五十贯,驴娃子鼻子差点气歪了。经过一番讨价还价,最终以一百三十贯的价格牵走了驴子。老板笑容满面地将本属于驴娃子的板车套在驴子身上,连说送给他们了。

接下来又买了一些粮油杂面,当然还有必不可少的盐巴。长久不吃盐,会有夜盲症,驴娃子在夜里就啥都看不清,尤其是没有月光时,简直跟瞎子差不多。

我们的最后一站是成衣铺子。我要买几件衣服,原来的那件乞丐服昨天扔了,今日穿的还是跟邻家嫂子借的。

路上,我看到了一间书坊。我心中一动,不由自主地便走了进去。原本是要拿本书打发时间,谁知刚进去就听到一道声音:“掌柜的,我这批书已经抄录完毕,您检查一下。”

“多少年的老顾客了,我还能不放心你。”掌柜的声音响起,“秀才公,还接活吗?”

“不了!圣上登基,特加恩科,我要准备乡试了。”

“那在下就先预祝秀才公桂榜题名,前程似锦!”

“多谢掌柜的!”那秀才付了钱,拿着几本书就离开了。

抄书?我也可以呀。我眼神一亮,这工作不费劲,虽说赚的不多,但好歹是个进项:“掌柜的,可还有书要抄?”

书坊掌柜看了我一眼:“姑娘认字?”

“自然认得。”

“可否留下墨宝?”

我拿起毛笔,正愁不知该写什么,正好看到驴娃子走了进来,我福至心灵,提笔写下十六个字:“大方无隅,大器晚成,大音希声,大象无形。”

“好字!”掌柜眼中露出一抹震惊的神采,“本店抄书的工作,便交给姑娘了!”

“多谢掌柜!”能有个挣钱的门路,我亦是开心不已。

片刻之后,我带着笔墨纸砚出了书坊。

“走,去成衣铺子!”我开口说。

“好!”驴娃子看我笑了,他的心情也被感染。

等我们进了成衣铺子,却见到了一个意料之外的人——马小姐。

“吕二郎,”看到驴娃子,她惊喜地叫了一声,“怎么只有你一个?”

“我在这里。”我有些郁闷地开口。真是冤家路窄。

由于是我先进门,而且,我恢复了原本的模样,马小姐一开始还真没认出来,但听到我的声音后,她就反映了过来:

“是你!你怎么变成这个模样了?用的什么脂粉,竟然能变得这么白?”说着,她还绕着我转了一圈。

“这才是我的原本模样。”我开口,“我以前化妆了。”

“原来如此!我就说嘛,一个黄脸婆,身上怎么会有那种气势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你们来是为了买衣服?挑吧,挑好了我给你们打折。”

“你有这么好心?”说实话,我实在不相信,一个昨天还这么盛气凌人的姑娘,今日会变得这么好说话。

“你不信我,你们可以换一家。”

就在我考虑要不要换一家的时候,就听到马小姐的声音再次传来:

“当然换一家也是一样。因为我马家是金陵城最大的布商。”

驴娃子对我不着痕迹地点点头,显然,她此话所言非虚。

“我们谈谈!”我对她发出邀请。

“可以!”她转身进了里面的房间,我跟着她走了进去,发现驴娃子没跟上,我一个眼神,他果断跟在我身后。

“马姑娘,我不明白,你有财有势,才貌双绝,应该不愁嫁才对,怎会看上驴娃子?”我懒得跟她绕圈子,直接开口问。

“非是我看上他,而是他最合适!”马小姐叹息着开口,“我的父亲母亲青梅竹马,感情甚笃。但母亲生我时难产而亡,父亲没有纳妾,一个人辛苦把我拉扯大。”

“父亲一直在张罗我的婚事。但那些门当户对的公子各个金玉其外败絮其中,我若嫁过去,结局注定悲惨;况且,我马家世代从商,凭什么把家产都便宜外人。我不甘心!所以便动了招赘的念头。”

“你是怕被‘吃绝户’?”我开口。

“嗯!只是,好男儿谁愿意成为赘婿;人品不好的我又看不上。”马小姐瞥了驴娃子一眼,“找了一圈,发现就他最合适。”

“吕二郎家庭不睦,这是第一个好处。等我们成亲,我和他都不必受到拖累。若他们敢上门打秋风,就别怪我马家下手黑。”

“吕二郎的第二个好处是心地良善,低调沉稳。和这样的人过日子,虽然不能使马家更上一层楼,但绝不会成为我马家的拖累。”

“这么好的赘婿人选,没想到被你给截胡了。”马小姐叹着气说道。

“那你昨日为何又放过了他?”

“我能有什么办法?”马小姐没好气地说,“难不成非要闹出人命不成?”

我尴尬一笑。

“算了!就算没有男人,我也会向父亲证明,女孩子亦能顶门立户。马家,决不会在我手里败落。”她的眼中流露出坚定的光芒。

突然,马小姐看向我们:“对了,你们啥时候成亲?”

我和驴娃子同时一愣,然后同时羞红了脸。

“妹子,我劝你一句,虽然我不知道你怎么会看上他,但他确实是个过日子的人。”马小姐开口调侃,“你若不要,随时来找我,我接手!”

“呸!谁不要了!”我一张脸烫的吓人。

“咯咯咯!”马小姐笑得仿佛一只偷吃到鸡的小狐狸。

8、

我和驴娃子成亲了。

我们问了先生,他算了我们的八字后,说,最早的吉日是八月底。若不然,下一个吉日就得等到明年开春时。

我想了想,还是早点成亲吧,不然,等到天气越来越冷,他一个人睡外面不得冻死啊!

穷苦人家没那么多讲究。所谓成亲,也只是把家里装饰的喜庆一点,放串鞭炮,然后请街坊邻居吃顿喜宴而已。

次日,我们去了官府报备户籍,当县衙官爷问驴娃子姓名时,驴娃子当场就懵了。一直以来,所有人都是“驴娃子,驴娃子”的叫他,他也不知自己叫什么。

“吕珏,王玉珏,字方隅。”我开口说道。

“这名字寓意真好!”官爷夸了一句,然后在册子上写下我们的名字——吕珏、苏沅。

我看着这一切,心中有一种不真实感。从今以后,我就不是流民了,成了吕家妇。爹娘,我会过好自己的日子,请你们放心。

“娘子,走吧。”驴娃子轻声开口。

“走!回村盖房子!”我牵着他的手,和他一起走到驴车上。

我们起了新房。马上九月了,天气会越来越冷,就凭那茅草屋,冬天绝对能冻死个人。

“认字吗?”驴车上,我开口问他。

他摇了摇头。

吕家也是够有意思的,大儿子认字,在金陵城里当掌柜;小儿子也认字,在学堂读书。就二儿子不认字,摆明了要让他在村种田。真是,就逮着一只羊薅羊毛,也不怕把羊薅秃了。

“不认字,我教你啊!”我嘿嘿一笑,“我告诉你,不认字,你这辈子都不会有多大的成就。”

“你真愿意教?”他抬头看着我,眼神明亮炙热。

“当然!”

从那天起,驴娃子下田回来,我就教他认字。因为我家在盖新房,村里很多人来帮忙,一些孩子来找爹,自然也见了这一幕,也跟着我学。我想着一只羊是赶,一群羊也是放,索性一起教。

这个消息就像长了翅膀一样,瞬间飞向整个村子,并有向周围村子扩散的迹象。

随着时间的推移,越来越多的孩子来到我家,我来者不拒。我一个女子教不了他们高深的学问,但给他们启蒙认字还是可以的。

这些孩子的父母看到这一幕,不仅不要我们的工钱,还时常带来些蔬菜瓜果。

我寻思了一下,让驴娃子进城买肉,找了几个婶子用他们的工钱给他加餐,让他们吃点肉,也给孩子们尝尝鲜。

……

当然,我和驴娃子有时也吵架。

我觉得每天下地太过辛苦,金陵城作为一个出海港口,用驴车随便拉点货也比种田强。但他不同意,总说什么,庄户人离不了田地。

我白天忙,读书抄书的工作只能晚上干。他说,晚上干活不仅伤眼睛,还浪费蜡烛,然后就是浪费钱。

我觉得在家里摆点花草,不仅好看,还能净化空气,最重要的是,有雅趣。他一边说我矫情,一边还是进城给我买了几盆花。关键是,你买石榴是什么鬼?多子多福吗?我无语着将石榴种在院子里。

让我忍不了的是,很多时候他都是一身臭汗的回来。说了几次也不听,后来,我总是在快天黑时给他烧热水,不擦身子洗脚,别上看老娘的床!

不过,最让我受不了的是,他竟然不碰我!搞的我以为自己魅力不够,或者他有啥隐疾啥的。后来看他半夜起床用凉水浇身子,我才放心。我问了几次,他才红着脸跟我说,那次大夫说我营养不良,他想晚些时候同房。大哥,这都多长时间了,再虚的身子也补回来了。

总体来说,我们的婚姻也算幸福。

不过,最让我开心的是,上京城来了消息,秋后问斩的名单中,没有我父母。为此,我特意写信感谢了一番马小姐。

人没死,就有希望!

9、

又是一年秋八月。

“你怎么了?脸色这么差!”看着驴娃子进来,我递给他一碗凉白开,“喝点水!”

“牛大伯的腿疼了!”

“他腿疼关你什么事?”我没好气地开口。

“你不知道,”他神情严肃,“牛大伯年轻时腿受过伤。从那以后,每逢快要下雨时,他的腿就会又疼又痒。而且,雨越大,他的腿越疼,比官府的通知还灵。”

“这么神奇!”

“你别闹。我去看了,他这次疼的厉害。”

“真的假的?”

驴娃子没工夫理会我,皱起的双眉快要能夹死蚊子了:“要是雨小也就罢了,要是雨大……万一耽误秋收……”

我抬头看了一眼头顶高悬的太阳:“不会这么严重吧!”

“不行!我得去找村正!”他起身就走,连水都没顾上喝。

我看着他的背影,只觉得欣慰。这一年,我托马小姐在上京城买药,他脸上的伤已经好的差不多了。脸上没有了伤口,我又总提醒他抬头,总算让他看起来不那么阴郁自卑了。这种闲事要是放在以前,他是绝对不会,也不敢管的。

晚上,驴娃子回来了,只是他的脸色更差了。

“你别担心!”我从未见过他这般心事重重的模样,“兴许只是牛大伯的腿疾更严重了而已。”

“秋收加晾晒,最快也要一个多月的时间。若是雨下的时间过长,粮食会全部烂在地里的。”他闭上眼睛,再睁开时,眼中闪过决绝的光芒,“娘子,我想明日就收割庄稼。”

“可现在收庄稼,粮食最少也要减产三成。”

“顾不上了!”

“你先别急。”我抱住他,发现他的身体都在微微颤抖,“我给马小姐送封信,让她在官府中好好查查。若今年真有大雨,朝廷不会一点消息都没有的。”

他没有说话,只是闭上了眼睛。对农家人来说,一年辛苦打水漂,是真会死人的。

我当天晚上就写了信,第三天清晨,马小姐的回信到了——朝廷一切正常。

“等不得了!”驴娃子眼中有红血丝,“我昨日又去了牛大伯家,他的腿疾又严重了。现在已经下不了床了。”

说完,他抓着镰刀便跑出了门,连饭都不吃了。

我看着他的背影,心中一片担忧,我看着周围的一群小孩:“孩子们,今日不认字了。回去告诉你们父母,我们家要雇人收庄稼。”

“好!”一群孩子欢呼着跑回了家。

人多力量大,只用了两天,我们家的粮食就收完了,然后就是晾晒。

与此同时,过几天便有大雨的消息便传了出去。望着头顶的太阳,所有人都对这个消息不屑一顾。当然,也有两三家相信我们的话,也开始收粮。

粮食才刚刚摊开晾晒,官府来人了,以破坏农田罪抓走了驴娃子。

“娘子,我知道你最有主意。一定要让乡亲们尽快收割庄稼,若是我们出了错,顶多粮食减产而已;若是我们没错……会有很多人饿死的!”这是驴娃子留下的最后一句话。

我在小院中枯坐了一下午,等我回过神来,太阳已经快要落山,落日的余晖洒在大地上,莫名觉得一片萧条。

我给马小姐写了一封长信,先是将这里的情况说明清楚,拜托她打点一下,别让驴娃子在牢中吃苦。然后又将我的计划和盘托出。

等我完成这封信后,已经是一个半时辰之后了。我将马家豢养的鸽子放飞,顺便抬头看了一眼天空,星光暗淡,仿佛整个天空都被蒙上了一层阴影。

第二天,金陵城出现了一则消息:暴雨将至,马家高价收购粮食,不管新粮陈粮,全部收购,来者不拒。

暴雨,屁的暴雨!虽说今日的太阳比昨日的暗淡了些,但也谈不上暴雨啊!不过,既然有傻子,他们这些有粮的富商大户可不介意狠狠赚上一笔。再说,他们一个个大粮商,难道在自己的主场上会怕一个小小布商?不把你马家刮层皮,他们这些年白混了。

金陵城的粮价一天一个样,节节攀高。

与此同时,马家人开始在一个个乡村活动起来,以一斗米四十文的价格收购粮食。

那些农家人都疯了。要知道,粮食平常的零售价才一斗米十五文,这已经快涨两倍了啊。要不是有官府的契约,没人会相信这事。

那些粮商的反应不可谓不快,当得知马家的动作后,集体下乡,也来收购粮食,一斗米四十五文。

马家:“五十文!”

粮商:“五十五文!”

马家:“六十文!”

粮商:“六十五文!”

这下所有看热闹的农家人都坐不住了。管它多少文,先把粮食收了再说,粮食长在地里,一文钱都没有!

一时间,所有人都在抢收粮食。只要比别人快一步,这泼天的富贵就落到自己身上了。

第二天,粮食价格一路走高,已经炒到一斗米一百文了。

所有人都疯了一样的在秋收。

金陵城中的那些地主粮商们也在心里打鼓,犹豫着要不要也开始秋收。

我虽然没有看到外界的场景,但马小姐每隔一个时辰就给我来封信,所有一切都跟我所料想的没什么区别。

第三天,我早早来到了金陵城的县衙外等待。因为,今天是堂审驴娃子的日子。由于所有人都在关注粮价,因此围观的百姓极少。

“大胆刁民,你蓄意破坏农田,早收庄稼,以致农田减产,你可知罪?”堂上县令一拍惊堂木,大声喝道。

“草民知罪!”驴娃子身戴木枷,跪伏在地。

“知罪就好!现本官宣判,刁民吕珏,毁坏农田,触犯国法,判,秋后问斩!你可服气?”

驴娃子艰难地向后看了一眼,双眸含泪,然后开口:“草民……”

“轰隆!”一道雷声猛然响起,打断了驴娃子的话。

原本明亮的天空慢慢被乌云笼罩,淅淅沥沥的小雨从天空落下,然后慢慢变大,随后演变成瓢泼大雨。

县令的脸色猛然苍白:“快!抢收庄稼!快!”

说着,第一个冲了出去,身后的衙役不得不跟着冲进大雨之中。

看到下雨,看热闹的人也全都消失。整个县衙瞬间只剩我们两个。

我快步跑到他身边,一把抱住他,眼泪不争气地往下流。

“地里的粮食怎么样了?”

“在马家的帮助下,两天两夜不眠不休地抢收,基本都收割完毕了。”

“苍天保佑!苍天保佑!”他狠狠地松了一口气。

10、

所有人都忙碌起来了,除了我。暂住在马家的我天天前往县衙大牢去给驴娃子送饭,看守大牢的牢头起初还需要我使银子打点,后来就不用了。

朝廷派遣的钦差大臣在下暴雨的第五天赶到了金陵城,他身边跟着一个身姿挺拔的年轻人,一副侠客打扮。

“阿沅啊,你是不知道,那人多有气势,跟从话本中走出来的主角似的!”马小姐在我耳边一直叽叽喳喳个不停。

“你忙完了?”我一边整理食盒,一边问。

“朝廷的钦差都来了,我再忙成什么了?”马小姐嘿嘿一笑,“我把收购来的粮食全部交给钦差了。”

“你收购的那些新粮怎么处理?”我问。

“我也在发愁。总不能看着它们烂掉吧。你给我留点!”

“我给你出个主意,”我把有些焦黑的炒鸡蛋留在桌面上,“你不是还有一船粮食没到吗?等粮食到了,你把新粮拉去北方晒!”

“对呀。”马小姐塞了口鸡蛋,又一口吐出来,“阿沅,我家盐不要钱是吧?”

“嗯?”

她示意我尝一口,我尝了一口也吐了出来,有些不好意思:“以前都是驴娃子做饭……”

“算了,我让下人再做一份吧。”她开口说,“今日咱们就好好聊聊。”

我重新坐下:“其实,我这几天一直有个疑问。我的计划这么凶险,你为什么会毫不犹豫的同意?这可是杀头的大罪啊!”

“因为你们两口子都是良善之人,善人人欺天不欺。”她开口,“当然,最主要的是,我就算错了,也无所谓。顶多让我爹多花点银子给官府,不会被判死罪的。”

“不管如何,这次多谢你了!”我起身对她郑重行礼。

“没事!”她大大咧咧地一笑,随后又长叹一声,“不过这场天灾当真可怕。听说,周围很多县都颗粒无收,还有一些地方直接被洪水冲毁了堤坝……总之,已经死了很多百姓了。现在,很多灾民们已经开始向金陵城聚集了。”

“金陵城有粮,又有钦差,总是一线生机!”我开口。

“我现在最担心的是我那一船粮,”马小姐忧心忡忡地开口,“这么大的暴雨……可千万别出意外……”

……

谁都没想到这场大暴雨会持续半个月,金陵城中的粮食已经彻底告急,而马小姐的那船粮一直没到。看着越来越多的灾民,金陵城的气氛越来越压抑。

“我觉得情况不对!”我对马小姐说。

“确实!我家的粮也只够再坚持五天了。”她开口说。

“不!我的意思是,我们得找退路了。”

她一脸不解地看着我。

“灾民越来越多,若是让他们知道马家有粮……”我开口说道,“不管如何,我们不能冒险。”

“阿沅,你有什么主意?”

“把马家所有粮都交给钦差,然后住进县衙。”

马小姐微微思考以后,便跑出去找她爹了。

中午,我们住进了县衙。

……

我实在没想到,来的钦差与保护钦差的侠客竟都是我的熟人。

“苏……小姑姑,你,你怎么会在这儿?”看到我,那侠客的脸都变了,先是不可置信,又是震惊,最后则是狂喜。

“小姑姑?”马小姐一脸震惊地在我和侠客身上来回扫视。

“穆百川,你怎么来了?”我一边说,一边对着钦差行礼,“拜见刘大人。”

“苏小姐客气了。”钦差微微侧过身子,“当年若非令曾祖苏太傅,刘某早已被冤死狱中。令尊出事,我也未帮上什么忙。实在惭愧的很啊!”

“多谢马家仗义疏财,本官会将马家功绩奏表陛下。”钦差对马家父女抱拳。

“多谢钦差大人!”马家父女跪下行礼。

钦差没等他们跪下,就将他们扶起:“本官还有事,不能作陪,还望马家主担待。”

“对对!灾民是大事!灾民是大事!”

等钦差走了,所有人放松下来。

“百川,师父师母还好吗?”我开口问。

“祖父祖母一切安好。只是听到你出事,都颇为担心。”穆百川开口,手往上指了指,“你也知道那位心思深沉,所以我们都不敢大张旗鼓的找你。”

“不过,前段时间我看到了这个,”他将我去年当掉的玉佩拿出来,“我仔细打听,才知道这块玉佩来自金陵。正好这次刘大人来金陵赈灾,我也就一起跟来了。”

“劳烦师父师母挂念,我之罪也!”

“对了,小姑姑,过段时间或许会有好消息从京中传来。”他开口说道。

“难道……?”

他表情古怪:“祖父说,全靠同行衬托!”

正在流泪的我,想起那不太正经的老头,突然就笑了。

“小姑姑,一年不见,你受苦了!”穆百川看我一身粗布麻衣,甚是心疼。

“也不算受苦!”我平淡开口,面带笑容,“我成了流民后,遇到了夫君,他虽是庄户,但老实本分,心地善良,待我极好。”

“他人呢?”一听我嫁了个庄户,穆百川虽然有些替我不值,但还是想见识一下到底是什么人能降住他的小姑姑。

“被抓了!”一旁正愁插不进去话的马小姐赶紧将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讲了一遍。

“竟有如此奇人!我去找大人说说情!”说完,他就风风火火的跑了出去。

晚上,驴娃子就出了牢狱。

11、

等他跨了火盆,又洗了澡之后,我便带着他见了刘大人。

“你便是第一个秋收的人?”刘大人问。

“正是草民。”他恭敬行了一礼。

“可读书识字?”

“跟着娘子学了一点。”

“嗯,起来吧。”刘大人点点头,“对金陵城的灾情,可有良策?”

我心下稍定,刘大人这关算是过了。接下来,只要驴娃子说,没有办法,就可以回家了。毕竟作为钦差,能来见一个升斗小民,已是给了天大的颜面。

“嗯。”

我的心瞬间提了起来。

“哦,说说。”

“大人,”他沉默了四五息,才开口说,“遇到灾情,一味的开仓放粮是没用的。灾民们不傻,谁都知道坐吃山空的道理。越是开仓放粮,他们的心就越安定不下来。”

“你有何高见?”

“给他们找点事做。”他说,“一方面,有事做,能分担他们的精力,让他们无暇顾及灾情本身;心若不定,必生祸患。另一方面,只有肯做事,才会有粮食,这样才能活命,他们也就有了希望。若是不肯劳动,定是好吃懒做之人,或者有二心之人。这样的人,留着也是祸患。”

“你怎会有如此想法?”

“回大人,草民也曾做过灾民!”

所有人都沉默了。

“吕珏是吧,回去把你的想法整理整理,写成册子给我。”他开口。

“多谢刘大人!”他跪下磕头,我知道,他是作为灾民的身份,在感激活命之恩。

刘大人走了。

“人走了,起来吧。”我蹲下扶起他,但他一下子没能起来。

“娘子,我腿又软了!”

“你刚才一套一套的,不是看着挺胆大的吗?”

“我听到他叫我起来……”

“……”

今日虽然还在下雨,但雨已经小了很多,可以打伞出行了。他在牢中关了半个月,我本想陪他转转,顺便让他整理整理思路。

他拒绝了,说是想家了,等写完了赈灾册子就回家。

三天后,雨过天晴,我们将册子交给了穆百川。

“这字……小姑姑,你代的笔?”穆百川看到册子上的字,诧异地问道。

我摇摇头,示意都是驴娃子一人所写。

“刘大人呢?”驴娃子问,“我们来向他辞行。”

“他去码头了。马家的那船粮食到了!”穆百川开口解释道。

我们不约而同地松了一口气,这场天灾,总算过去了。

当天晚上,躺在床上的我们互诉衷肠,分享了彼此的担忧与恐惧。

那天,我们圆房了!

……

可惜,驴娃子只在家陪了我五天,他被官府征调徭役了。

因为这场天灾,金陵、扬州、苏州等周边好几个城市的堤坝都被摧毁,朝廷下令重修这些堤坝。刘大人用了驴娃子的方法,以工代赈,只要工作,就发放粮食与每天十文钱。

这都与驴娃子无关,与驴娃子有关的是,他要带领百姓去拉一些石料,准备明年开春直接动工。

这一来一回,大概需要两个月。

……

离过年还有不到两个月时,驴娃子回来了。一同回来的,还有调刘大人回京的圣旨。毕竟,赈灾已经完毕,而修堤不是刘大人擅长的。

穆百川要跟着刘大人一起回上京城,毕竟,他的父母祖父母都在上京城,他得赶回去过年。走之前,他来了我家一趟。

“虽然我觉得你配不上我小姑姑,但‘我觉得’没用。谁让我小姑姑看上你了呢。”他对我说,“那就说点‘我觉得’有用的。你有什么愿望,只要能实现的,我觉得我大概都能实现。”

“真的什么都可以?”

“说吧!”

“这次出行,我发现金陵城附近的路颇不太平,若是你能……”

“懂了!”他起身,“小姑姑保重,我告辞了。”

“今日是否有些晚了?”

“无妨,无妨!”穆百川的神情有些不自然。

“代我向你祖父母问好!”我说。

“放心吧!”他翻身上马,飞马离去。

“我怎么觉得他的神情有些古怪呢?”驴娃子开口。

“或许是思家心切吧。”

……

刘大人和穆百川走了的第二天,马小姐的信就到了,从纸上的字中,就能看出她的得意。她说,圣上为了表彰她,特意将她封为“县主”。一介商贾之女成为“县主”,前所未有,古往今来第一人。

她说,有了这道圣旨,以后她无论是招赘,还是嫁人,都有了退路。任何人不敢轻易打马家的主意。她已经把圣旨供了起来。

她说,她的父亲已经打算将自家生意全部交给她了,等她发达了,如果还遇不到好男人,一定多养几个男宠,绝不委屈自己。

信的最后,她询问了一番穆百川的情况。

我给她回信只有一句,穆百川是镇国公穆家的长子长孙。

感情的事,各有缘法,不能勉强。就像我,以前从未想过自己会嫁一个山野村夫。

从那以后,马小姐再没谈过穆百川的事。

……

时光飞逝,转眼间,便到了年关。

就在我备年货时,一封来自上京城的信出现在我的手中。

我拆开信,信上的字瞬间让我泪流满面:

“阿沅,见字如晤。为父听百川说了你在金陵城的事。这两年,让你受苦了。”

“朝廷已经查清真相,为父现在官复原职。这两年,思你之心日切,本想现在就见见你,但临近年关,冬日出行又颇为不便,为父便歇了这心思。”

“过了年关,你若有暇,便回来一趟,让为父好好看看你。”

“灾祸已过,家中一切安好。勿念!”

我本想给父亲回信,提笔,却发现自己双手颤抖不止,一个字也写不成;自己的眼泪擦了又擦,但怎么都擦不完。

突然,一个人影从身后抱住了我,感受到熟悉的气息,我没有太过挣扎,只是靠在他身上,默默流泪。

我给他讲了我的来历,讲我的父母,讲我成为流民时的恐惧,讲遇到他的幸运……那天我讲了很多,多到我自己都记不清了,只记得最后在他怀中沉沉睡去。

第二天,我的心情平复了很多,然后给父亲回了一封信。

“吃饭吧!”驴娃子将我的饭碗放在桌子上,但我一闻到饭的气味,只觉得一股恶心感压都压不住。

福无双至。

大夫诊脉之后,对我连声恭喜。

我和驴娃子都懵了。

12、

阳春三月,我和驴娃子踏上了去往上京城的路。

驴娃子怕车速过快伤了孩子,一直嘱咐车夫慢点。最后实在不放心的他亲自驾车。

从金陵到上京一个月的路程,我们硬是走了一个半月。这一个半月我难受的要死,总是吐,又嗜睡,关键还睡的不舒服。

抵达上京城时,正值中午。我的肚子已微微隆起。但还不太明显,不知道的人只会以为我稍微胖了而已。

户部侍郎府。

驴娃子上前敲门,门子出来后打量了一下驴娃子:“哪来的山野村夫,这里可是户部侍郎府,瞎了你的狗眼来这里。”

说完,也不等驴娃子开口说话,直接将门一关。

驴娃子再次敲门。

门子发现还是他,立即怒声开口:“你小子找抽是吧,敢在侍郎府面前找茬……”

我从马车中钻出,看到我,那门子的眼神都亮了:“小姐!是小姐回来了!快,快通知老爷和夫人,小姐回来了。”

门子打开中门,我走了进去,驴娃子跟在我身后却被拦了:“你一个奴仆,不能走中门。”

“他是我夫君!”我开口。

“原来是姑爷啊,请进!请进!”他讪讪地开口。

我带着驴娃子去拜见了父亲与母亲,一年多的牢狱之灾让他们看上去清瘦了很多,我的泪水瞬间从眼眶中流出,一下跪在两人面前。

“我的儿!”母亲的泪也瞬间落下,从椅子上站起,一把抱住了我。

父亲也是双眼潮湿。

等哭过一阵之后,我们才开始唠起家常,我说了这一年的经历,虽然报喜不报忧,但母亲还是又哭了一场。

“我给你们收拾了屋子,你们赶了一个月的路,也该好好歇歇了。”母亲带着我们来到了我的闺房,“圣上虽然封了苏家,但并没有抄家,所以,你的东西都没有动过。知道你要回来,也只是命人稍微打扫了一下而已。”

“你们早些歇息!”母亲说完,便离去了。

“好像没有跟父母说我有身孕的消息。”望着驴娃子,我苦笑开口。

知道我有喜的消息后,本想修书一封告诉父母。但想着反正要回上京城,当面告诉他们也是一样,也就作罢了。

“明日跟我一起去拜会我师父师母吧!”我轻声对驴娃子开口。

“嗯!”

第二日,我们便去了镇国公府。

镇国公是大辰最特殊的公爵。因为镇国公是女子,她年轻时镇守边关,杀的北方蛮族不敢有丝毫异心。后来她招赘了一个男子,这才有了承袭了穆家香火。

吃过午饭,我们从镇国公府出来以后,刚刚上马车,驴娃子如同被针扎般左扭右晃:“这身衣服穿的我真不自在!娘子,我能不能不穿这个。”

“你可真是山猪吃不了细糠!”我笑骂一句,“这可是上好的丝绸,穿在你身上,怎么跟勒你脖子一样。”

“穿着还没有麻衣自在,”他嘟囔一声,“真不知道为啥卖这么贵。”

“不自在就不穿了。”

“那行!”

到了家,我开口说:“你先回去吧,我去见母亲,顺便告诉她,我有身孕的消息。”

“好!”他答应一声,快步走回房间。看得出来,那身锦衣在他身上,他是真难受。

我来到父亲的书房,还没进去,就听到父亲的声音:“景王又来了。”

“景王一直喜欢阿沅,可如今阿沅都成亲了,他又来是什么意思?”母亲的声音响起,“相公,以后还是避着他点吧。”

“避不开!”父亲叹息一声,“景王是圣上堂兄,他的身后站着好几位盐商。盐税一直是大辰税收的大头,我身为户部侍郎,怎么可能避得开他。”

“再说,我之所以能官复原职,不就是因为那些户部官吏搞不定景王吗?”

“实在不行就辞官。总不能用女儿的幸福……”

书房沉默片刻:“你觉得姑爷如何?”

“你什么意思?”

“……”

听到屋里的沉默,我只觉得一股烦躁之感从心底升起,也没有了进去的心情。

回到我的小院,看到身着麻衣的驴娃子正在我的小花园里挖地:“你在干什么?”

“娘子,”他停了手,“我看这片花园里的花都枯死了,索性全部铲除,种上蔬菜。等一两个月就能直接吃了。”

“怎么不让那些小厮干这些事情?”

“他们没经验,也没我干得快!”说着,他继续挖地,“你歇一会儿,我马上就好了。”

“好!”我坐在旁边,看着他挥汗如雨,双手托腮,胡乱想着事情。

“好了!”他将锄头放在一边,“明天我去买些菜种,到时候你就有新鲜蔬菜吃了。”

“去洗洗吧,一身臭汗!”

他憨厚一笑,应了一声。

这几日我越发贪睡,等我起来时,已经快到中午了,我打着哈欠问:“姑爷呢?”

“那乡……姑爷出门了,还没回来。”

我洗漱完毕,稍微吃了点清淡食物。

驴娃子还没回来,我竟有些想他了。或许是怀孕期间,我的情绪有些古怪。我以前虽然也想他,但决不会这么频繁。

我站起身,想去找他,刚刚走到大门口,就看到门子打开小门,而驴娃子从小门中走了进来。

看到这一幕,我心中有一种无名怒火。要知道,小门是奴仆杂役才走的。

但当我看到驴娃子时,我强压心中火气。算了,还是私下里教训门子吧。

“买到了吗?”我问。

“没有!”他神情不见沮丧,反而神采奕奕,“娘子,你不知道,卖菜的是个小姑娘,看上去十二三岁的模样,长得很可爱。”

“我问她,怎么就她一个?他说,娘亲病了,她爹带她娘去看病了。她代她爹出来卖菜!”他眼神亮晶晶的,“娘子,我们要个女孩吧!”

“人家都想要男孩,你怎么想要女孩啊?”

“女孩多可爱呀!”他说,“况且,咱家又没有万贯家财要继承。”

“生男生女,我又说了不算,这得看天意!”我开口笑道,“对了,你的菜种怎么办?”

“那小姑娘说,下午给我送来!”

“吃了没?”

“还没。”

“我去让厨子给你做。”

“好!”

我吩咐厨房,点了两样他爱吃的食物,然后去找母亲,想跟她说,她要做外祖母了。但我刚到前厅,转身就回去了,景王那狗东西,又来了。

我回了自己的小院。

驴娃子看着我:“怎么这么快就回来了?”

“看见了一个不想见的家伙。”

“哦!”

“驴娃子,我们回金陵吧,我想回家了。”我开口。

驴娃子眼睛一亮,对我憨厚一笑:“好啊!”

我们又交谈了好一会儿,但始终没有人给我们送饭菜,我的脸色越来越黑。

“我去给你做饭。”我起身开口。

“算了。还是我去吧!”他说,“你毕竟是小姐,传出去……”

“我就是要让他们丢丢面子!”说着,我转身去了厨房。

13、

下午,我们一起出去,买菜种是次要,主要还是在家太无聊,想出去转转。

驴娃子是不太想让我出门的,街上人太多,怕我不小心伤到了肚子。但我坚持要出去,他也没什么办法,只能更加仔细地护着我。

“走吧,先去拿菜种。”我说。

“好!”他带着我来到早上的菜摊前,一个小姑娘正俏生生地站在一边。

“小丫头。”他叫了一声。

“大哥哥。”她冲我们挥挥手。

驴娃子扶着我走了过去:“种子带来了吗?”

“嗯!”她递给驴娃子一个油纸包。

“大哥哥,再见!”她冲着我们又挥挥手,飞快地跑了。

我和驴娃子接着在集市上逛了起来,他买了个拨浪鼓,说是送我,我又不是小孩子,怎么会要,他说,等孩子出生,送给孩子玩。

就在此时,嘈杂声响起,一道道“死人了”的声音传来。

“走,去看看。”我开口。

“娘子,还是不要去了。”

“没事。”

他拗不过我,只好扶着我来看热闹。

“该死的刁民,竟然敢挡本大爷的路,真是活腻了。”一个骑在马上的锦衣青年冷声开口,身旁的人纷纷附和。

“呦,还是个小姑娘。赵兄,听说你最喜欢这种小姑娘,带回去治疗一番,也算是个玩物啊!”

“不行不行。这人被马所撞,就算是治好了,大概率也只能瘫在床上。这是笔亏本买卖!”

“瘫在床上,任你施为,岂不美哉?”

小女孩在地上抽搐着,嘴里不停地吐着血。

“是她!”刚刚挤进人群,看到倒地的小姑娘,我心中一惊,是那个卖菜种的小女孩。

“住手!”驴娃子热血上头,大喊一声。

“呦,还有人敢管我们的事?”骑在马上的众人纷纷大笑出声。

“你没事吧!”驴娃子抱起小姑娘,“我带你去看大夫!”

“我让你走了吗?”锦衣公子冷声开口。

“公子,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……”

“跟我有什么关系?”

驴娃子怀里的小姑娘又吐了一口血,他不再说话,抱着小姑娘就走。

“贱皮子,老子让你走了吗?”锦衣公子举起马鞭,“一群无权无势的刁民,就算本大爷打死你们,也无人在意。”

“住手!”看到举起的鞭子,我立即开口。

“小娘子长的不错呀,想要多管闲事啊?可以,”一群人露出邪恶的微笑,“你若肯陪大爷们一晚,大爷们就放了他们。”

“你们是什么人?”我厉声开口。

“听好了!我们都是景王殿下手下的盐商,你们这群刁民……”

“我乃户部侍郎苏子煜之女,现在,我要到京兆府状告你们欺辱官眷。”我拿出代表户部侍郎府的玉佩,“请乡亲们帮帮忙,将这群人送到京兆府。”

周围看热闹的人早就怒发冲冠了,听到我的话,所有人一拥而上,将他们拽下马来,押着他们去了京兆府。

驴娃子带着那小姑娘跑到一处医馆,大夫看了一眼,便对驴娃子摇了摇头。

驴娃子整个人都僵住了,抱着小姑娘,手足无措的像个孩子。

许久之后,看着抱着小姑娘冰冷尸体的驴娃子,我轻声开口:“驴娃子,你……”

他的声音沙哑:“娘子,像我们这种无权无势的升斗小民,当真无人在意?即便是死,也得不到公道吗?”

我忍住眼泪。

“要是以后我们的女儿……”

我的眼泪瞬间掉了下来。从那一刻,我发誓,我一定要弄死那群混蛋。

今日天色已晚,我和驴娃子先将小姑娘的尸体带进义庄,准备明日找到她的父母,再做处理。

……

“糊涂!糊涂!”苏府回荡着父亲的愤怒地声音,“那些人都是盐商之子,你怎可将他们送入京兆府?”

“还有你,”父亲指着驴娃子,“没事为什么要多管闲事。一个升斗小民,死了就死了,何必为了一个死人,得罪他们身后的景王。”

“爹,跟相公有什么关系?”我开口,“本就是那群人纵马行凶,撞到了人不仅没有赔礼道歉,还出口侮辱人家。把他们送去京兆府已经是便宜他们了。”

“你……”

“至于你担心的盐税问题,”我开口,“自古民不与官斗,若皇上下旨,他们敢不交税?”

“他们自然不敢抗旨,但若是他们拖呢?朝廷很多地方都等着用钱,没有钱,啥事都搞不成!他们能拖,朝廷拖不得。”

“即便如此,也不该成为他们欺压百姓的理由!”

“你……”

父亲的身体都在颤抖。

驴娃子见状,跪在父亲面前:“岳父恕罪,我……”

“你还有脸说,若你……”

我心中的火再也压不住了:“夫君,起来!你没错,跪什么!”

我看向父亲:“这两天我一直在忍。你打心底里就没看起我夫君。”

“夫君穿不惯丝绸,下人说他像个家丁小厮;夫君挖地种菜,下人们说他是乡下来的泥腿子;见到夫君,他们暗地里说,他只是走了狗屎运的田舍郎;你们让他从小门进出;甚至连饭都不给他吃……”

“你们用这种软刀子告诉他,他配不上我;想让他知难而退,让他与我和离;你还想让我嫁入皇家,景王应该是你的目标之一,若不然,他不会日日来苏府。”

“父亲,别告诉我,这后面没你的影子。若没有你在后面支持,这群惯会踩高捧低的下人绝不敢如此做!”

驴娃子轻轻拽了拽我的衣服,我一把甩开他的手。

“我夫君心地纯良,上对得起国法家规,下无愧于公道良心。我对他又爱又敬,这辈子做不成吕家妇,便做他的寡妇。”我看向父亲,没有丝毫退让。

他避开了我的目光。

“父亲,若没有认识他,哪怕是让我做皇室妾室,我也认了。但有了他,我才知道什么是世间最好的男儿。”我拉起驴娃子的手,“嫁出去的女儿,泼出去的水。父亲,我们回去了。”

我注意到抬手想叫我,但还是颓然地落下。

我和驴娃子简单收拾了一下,不顾外面漆黑的夜色,钻进马车,出了户部侍郎府。

“你太激动了!”驴娃子轻声开口。

“好你个驴娃子,我可是在为你说话!”我不满地开口。

“我知道!我知道!”他牵住我的手,“岳父大人之所以会如此,也是担心你跟着我会受苦。最终目的也是为你好。”

“哼!”我将脸转到一边去,“我知道你可以为我受委屈,但我不想你受委屈。”

“没关系的,我……”

“我们这一路受了太多委屈!”我说,“未成婚前,我是流民,又自称与你有了肌肤之亲,我知道很多人私下里都看不起我;后来,知道我能教他们的孩子读书认字以后,又都觉得你配不上我……若是我们都是在乎别人看法的人,我们的日子早就过不成了。”

“娘子,带银子了吗?”他突然问道。

看到我一脸不解的神情,他开口解释:“上京城已经宵禁,我们只能住客栈了。”

“……”

“完了!我也没带银子!”

14、

日上三竿,睡醒了的我们去拜见了镇国公和……我师父。

昨日,没有地方可去的我们,只能来镇国公府。想到此处,我们不由又想起昨夜。

听了我们讲述的来龙去脉,我师父咧嘴一笑:“你爹真是越活越回去了。只有一个女儿,还不好好巴结着,看老了谁给他养老送终。”

“你闭嘴!”师母没好气地说。

“其实,你离开是对的。”师父正经起来,“景王的封地有盐矿,手下笼络了一批盐商,这些盐商给他带来了巨额的财富。苏家自你曾祖苏太傅,皆是朝堂大员,说是门生故吏遍天下也不为过。这也是当今圣上登基时对苏家只抓不杀的原因。”

“但苏家若是跟景王牵扯到一起,引得那位猜忌,谁都护不住苏家。”师父说,“孩子,你也别怨你父亲,他只是一时钻进了牛角尖而已。这些年,大辰风雨飘摇,打仗要钱,赈灾要钱,官员俸禄也要钱;若不是你父亲在后面苦苦支撑,大辰早就崩溃了。”

师父嘿嘿一笑:“也就是圣上反应过来了,若是将你父亲再关几年,这江山……”

“至于那些盐商,你也无需担心。”师父开口,“这些年,景王有些不老实,圣上早就想敲打他了。”

“行了!都安心睡觉吧!”师母一句话,结束了这场谈话。

……

晚上,整个镇国公府一片肃穆。

“欺人太甚!这群人的眼中还有没有国法!”师母一拍桌子,怒声说道,“光天化日之下,就敢入室杀人。”

“一家三口,包括一个正在襁褓中的孩子,他们是怎么下得了手的?”驴娃子脸色苍白,看到那种血腥的场景,他已经吐了很长时间了。

“那群盐商真有这么大的胆子?”师父不解地问。

“盐商们没有,景王有!”我一边拍着驴娃子的背部,一边冷声开口。

“祖母,打听到了。”穆家二郎穆归海一袭儒袍,缓缓走入,神情中带着一抹杀意,“那群畜牲明日就会从京兆府里放出来。听说,他们的父亲使了钱财。”

“老子弄死他们!”穆百川冷笑一声,转身就走。

“站住!”师父叫住了他,“杀人犯法,为这群畜牲赔一条命不划算。”

“祖父,难道就这样放过他们!”

“谁说要放过他们了,”师父开口,“把咱家的金鞭也带过去!”

金鞭,先皇所赐,上打昏君,下打佞臣。只是,自从被赐给穆家以后,穆家将其放进祖祠之中,从未用过。

“我去祠堂拿!”穆百川狞笑一声。

“你是不是虎!”师父气呼呼地开口,“去库房了拿个假的!”

“拿假的?祖父,假的有什么用?”

“你说,你在打人的时候,金鞭万一裂了条缝,怎么办?”师父幽幽地开口。

“那怎么可能……”穆百川一时没反应过来。

“师父,你的意思是,让他们倾家荡产?”我反应了过来。

“盐商最重要的东西是什么?”师父开口,“当然是‘盐引’。可‘盐引’乃太祖皇帝所赐,谁都动不了,这也就让这些盐商越来越强。”

“对呀,他们弄坏了先皇所赐的宝物,圣上只要不傻,绝对会趁机收了他们的‘盐引’。”我开口。

驴娃子还没反应过来:“可,这不是金鞭的质量问题吗?”

“谁敢质疑先皇所赐的宝物,不要命了!”我给师父伸了个大拇指,“不愧是师父,真是蔫坏蔫坏的!”

“怎么说话的!”师父不满地冲我撇撇嘴,随后又对穆百川嘱咐道,“百川,别杀人。”

“知道了,祖父!”说完便兴冲冲地跑去库房给鞭子刷金漆去了。

“做人做事,要杀人,更要诛心!”师父开口,“可惜,这个办法也只能解决这几家盐商,治标不治本啊。”

“师父,如何才能治本?”我问。

“你问这个干嘛?”

“我得为我夫君出口气。”

师父皱眉思索了一会儿:“很难,也很累。怕你坚持不住。”

“师父,我不怕!”

“想要做成这事,你要学的东西还有很多。”师父开口,“但我保证,只要出师,所有盐商都不是你的对手!只能跪在地上喊爸爸!”

“师父,爸爸是啥意思?”

“……”

事情真如师父所料,这事捅到了圣上的面前,皇帝收了他们的“盐引”,并让他们想办法赔偿镇国公,并获得镇国公府的原谅。

因为不知道金鞭是打谁时弄坏的,那几家盐商便来回推诿,彼此直接伤了和气,开始狗咬狗。但他们彼此咬的再厉害,该给的赔偿与道歉也一点不能少。最终,那几家盐商一共凑了三十万两,赔偿给了镇国公府。

师母转头就将二十五万两交给了皇帝,剩下的五万两将那一家四口厚葬后,便留在府中作为公用。

15、

大辰的盐,是块状盐,被称为“青盐”,食之有种苦涩之味。

而师父教给了我新的制盐法,能彻底去除盐中的苦涩之味,并将其变成如雪一般的“白盐”。

师父说:“盐商之所以尾大不掉,一是因为‘盐引’,二是因为‘盐井’。”

“当年,一些跟着太祖皇帝打天下的商贾被太祖皇帝赐下‘盐引’。结果这些‘盐引’代代相传,历代皇帝也不能轻易将其收回去,这就使这些盐商一步一步地成了一个个富可敌国的大富豪,也成为了帝国最大的蛀虫之一。”

“天下百姓没有人能够摆脱盐,没有盐,会得夜盲症,夜里会看不清东西;没有盐,身上就没有力气,战士们无法持续作战,百姓也无力耕种……而掌握了‘盐井’的盐商,就等于有了下金蛋的鸡。现在的盐多出产于盐井之中,事实上,盐矿与海盐,才是最大的‘盐井’。”

“不过,盐矿露天,如果不处理,里面的毒素会让人窒息而亡;而海水中盐提取困难,要经过一系列复杂的手段。所以,我们日常所食用的‘青盐’,大多来自盐井。盐井中的盐干净,只需要稍微处理,就能食用。”

“我教你的‘制盐法’,能够处理所有盐中的有害元素。”师父说,“制盐法简单,你迟早能学会。真正难的是《经济学》,也就是利用商业手段去和那些大盐商竞争。”

“除此之外,你们还得有售卖途径,也就是运输的问题。虽说白盐一旦出世,不愁销路,但若是你们无法精准送到客户手中,那一切都是白费功夫!”

“我来搞定运输的问题。”驴娃子出声。

“相公……”

“跟着先生好好学,”他说,“若是有天天下百姓都能吃到白盐,那离盛世一定不远了!我愿意为此而努力。”

“成立个快递公司也行,”师父说,“回头咱俩聊聊。”

“好!”驴娃子答应道。

“其实这些都还算小事,”师父开口,“真正困难的还是圣上那一关。”

“一朝被蛇咬,十年怕井绳!圣上好不容易收回了一些盐引,他还会轻易地交出去吗?事实上,除了本朝,前朝从未有过将‘盐’下放到民间。盐铁官营,不外如是。”

我开口问:“师父,那你有没有什么建议?”

“我的建议是利益。没有人能拒绝利益,如果有,那一定是利益还不够大。圣上也是人,而且,圣上的内帑,空空如也。听我的,没有哪个男人会拒绝属于自己的小金库。”

“我说了,你想要取代盐商,很难,也很累。很有可能,举世皆敌!”

我开口说道:“道阻且长,行则将至,行而不辍,未来可期!”

“我帮你!”驴娃子牵住我的手。

……

三天后,驴娃子回金陵城,组建“顺风快递”。这名字是师父起的,老实的驴娃子默认了这个名字。

跟驴娃子一起去金陵的,还有穆百川。这家伙的任务是铲除金陵城附近的山贼。他说,这是他年前答应驴娃子的。

说起这个,驴娃子一脸懵:“我只是觉得金陵城附近的路不太好走,想让你们出钱修路而已。我啥时候说要让你剿灭山贼了?”

不过,若是真能铲除那些为祸一方的山贼,对百姓也是好事一件。

驴娃子走了,我则留在了上京城。

一是因为我的肚子慢慢大了起来,已经不适合长途赶路了;二是因为师父还要给我上课,让我学什么《经济学》。

不过,我越来越嗜睡了,经常师父讲着讲着,我就睡着了。每次醒来时,我都在自己床上,这让我颇为不好意思。但师父说,孕妇嗜睡很正常。

和驴娃子两地分居,我越来越想他,幸好他每隔两三天就来一封信,不然我真坚持不下去。

最近,我每天都盼着他的信,因为我要吃瓜,吃我大侄子,也就是穆百川的瓜。

对了,“吃瓜”二字也是跟师父学的。这老不正经的,天天跟我一起吃他孙子的瓜,比我都热切。

马小姐确实跟穆百川好上了。马小姐主动的,一包春药,将其拿下。然后两人开始你侬我侬……最骚的是,马小姐准备来了去父留子。

她说,以她的家世,配不上镇国公府的小公爷,等到怀上孩子后,就将孩子爹一脚踹开。她说,万一镇国公府来要孩子,她一个商贾之女绝对拦不住,索性直接让孩子爹消失在孩子的生命里。她说,反正她也只想要个孩子继承马家而已。

不巧的是,这封信被师父看到了。

然后这老头修书一封,把自家孙子骂了一顿,连个女人都哄不住的玩意,丢死个人了。最后用顺风快递将自家好大孙的东西都送去了金陵,摆明了要孙媳,不要孙子。

本以为这事师母会不愿意,谁知她比师父还绝——把穆百川的床也打包送去了金陵城。

“又没有国公之位给他继承,待在上京城干啥。”师母嘟嘟囔囔地开口。

我已经能想象到穆百川一个人在风中凌乱的场景了。

16、

九月底,我生了,是个女孩。

驴娃子抱着我,哭的跟个孩子似的,嘴里一直说:“咱不生了,以后都不生了。”

我实在没力气去安慰他,看了眼女儿,便沉沉睡去。

待我坐完月子,我将自己所有的想法写成册子,拜托师母递给圣上。

皇帝在御书房召见了我。

“你凭什么认为,我会把‘盐引’给你?”皇帝在批奏折,头也不抬地问。

“回禀陛下,民女给陛下带来了两件礼物。”我双膝跪地,恭敬地开口。

“呈上来!”一旁的太监赶忙将一个小罐子送到皇帝面前。

“这是什么?”

“陛下不妨尝尝!”

“大胆!”一旁的太监厉声喝止。

皇帝一摆手,示意无碍。他将小罐子的盖子掀开,“这是什么?是盐吗?怎会如此白?”

“回禀陛下,这确实是盐!纯净的盐!没有杂质的盐!”

皇帝伸出食指,将盐放入口中,他双眼一亮:“没有苦涩的味道,只有纯粹的咸味。”

“陛下,民女还有一件礼物奉上。”我将一张方子递上。

皇帝看了一眼方子,随后定睛看着我:“你将这制造白盐的方子给朕,就不怕朕私吞?”

“陛下富有四海,又怎会在乎一张方子。”

皇帝瞟了我一眼:“起来吧!”

“谢陛下!”我开口,缓缓从地上站起来。

“你到底想要干什么?”

“民女想要‘盐引’,”我开口说道,“民女知道陛下想要将‘盐’重新收回中央,以扩大税收。但民女认为,盐,由商贾掌管,并非一点好处都没有。”

“大辰建国已有百年之久,陛下何曾听闻,哪地曾大规模缺盐?一次都没有。商贾逐利,只要有利可图,他们会排除万难。而官府则不然,陛下手下的官员有什么问题,陛下自己也知。办事拖沓,敷衍了事,得过且过。”

“若不将盐收回中央,再出一些富豪蛀虫又要如何处理?”

“陛下,盐商之所以能够发家,不是盐的问题,而是盐引的问题。若是‘盐引’的归属权取决于陛下,那陛下又有什么好担心的?”

“哦,说说!”皇帝来了兴趣。

“陛下将所有的盐引收回,至于如何收回,民女会为陛下办到,”我开口说道,“等‘盐引’全部到了陛下手中,陛下不妨采取拍卖的形式,租赁‘盐引’,租期十年,价高者得。具体的拍卖方式有两种。”

“第一种,谁出的价最高,便能获得所有的‘盐引’,这人便是总代理。陛下不必管这人怎么做,只要出了事,找他便是。”

“第二种,大辰各道,每道一个总代理。并规定,各道各行其事,不得将盐卖到别道去。这样一来,哪个道出事,陛下找哪个道的总代理就行。”

“两种方式各有优劣,任凭陛下抉择。”

“你如何保证朕的百姓都吃得起盐?”

我听懂了皇帝的意思,很多商贾为了利益,会抬高盐价,以致很多百姓吃不起盐。那些百姓,天高皇帝远的,根本无人能给他们做主。

“民女无法保证,但民女有个治标不治本的办法。”

“说来听听!”

“在各地县衙中也存盐,其价格比盐商的贵上一两文。”我开口说道,“如此一来,若是盐商私自涨价,百姓们就会去官府买。”

其实,这么办,只要官商勾结,然后哄抬盐价,百姓同样会苦不堪言。只是,出现这种情况,便是皇帝的问题了。

“还有别的办法吗?”

“要不,派遣一个‘巡查盐使’?”我试探着问道。

皇帝沉吟。

“其实,只要把控原价,然后放开市场,一切就会迎刃而解。”

“何意?”

“官府掌控制造权,商贾负责销售权。”我开口说,“官府控制原价,然后开放市场,废除盐引,只要缴纳一定的保证金,谁都可以卖盐。”

“……”皇帝沉吟许久,最终开口,“朕有何好处?”

成了!我心中一喜,面上不显:“吕家卖盐所得利润,五成归陛下。”

“朕要七成!”

“陛下,一言为定!”

“……”

17、

得到了盐引,我和驴娃子带着女儿回了金陵城。

金陵城临海,我们要在这里“煮海为盐”,所有工具都已经准备好了,就等我了。我一声令下,工人们开始干活。

“阿沅,你可真厉害!”马小姐赞叹地开口,她的旁边站着穆百川。

我嘿嘿一笑:“你们准备什么时候成亲啊?”

她俏脸一红:“明年吧。”

“行,我到时候一定给你一个大红包。”

“小姑姑,你到底怎么打算的?”

“那我就大致给你们讲讲我的五年计划。”吹着海风,一股冷意扑面而来,“第一年,啥都不做,就制盐。所以,第一年我们得靠‘顺风快递’养着。”

“没问题!”驴娃子开口。

“第二年,卖盐,买盐。卖我们的白盐,收购青盐,有多少要多少。”

“资金会不会紧张?”马小姐问。

“不会!物以稀为贵!这一年,我只打算卖给那些世家豪门。狠狠地抬价,狠赚一笔再说。”

“第三年,卖盐,买盐。将盐分成高档和低档,高档的卖给世家豪门,低档的卖给官员士族。同时收购市场上的青盐。”

“第四年,卖盐。再次将盐细分,分成高档、中档和低档,高档的卖给世家豪门,中档的卖给官员士族,低档的在城市中售卖。这一年,我不收青盐。”

“为什么不收了?”穆百川问。

“挤压青盐的生存空间!”我开口解释,“我的盐比青盐质量更好,价格更低,你觉得百姓会选青盐,还是白盐?”

“在城市中没有生存空间,青盐只能降价去农村销售。可这样就会增加他们的成本,他们想赚钱,就只能提高价格。越是提高价格,就越不会有人买。困死他们!”

“给百姓低档盐,会不会有问题?”马小姐问。

“傻丫头!盐是一样的,只是包装不一样罢了。”

“可……这不是欺骗吗?”

“那群贵族,只买贵的,不买对的。他们要的是面子,我就给他们面子!”

“至于第五年,如果那群盐商能坚持到第五年的话,他们手里的青盐,我全买了。”我开口。

“这么有把握?”穆百川不解地问。

“那些盐商手里可能会有盐井,但养不起工人的他们,难道自己动手不成?”我冷笑着开口。

“五年时间,解决掉那些盐商。然后加快改革的步伐,争取让我大辰的百姓,都能吃上便宜,健康的盐。”

……

八年后,吕家靠着盐已经富可敌国,现在的吕家,已经成为整个大辰最大的盐商,也是唯一的盐商。

虽然吕家很富有,但我们的账面上并没有那么多钱,因为大部分钱都用来修路架桥、创办学堂、创办孤儿院与养老堂,还有就是我创办的女子互助堂。

18、

“不好了!不好了!豫州旱灾又严重了!”今年,豫州爆发了百年难得一见的大旱灾,灾民们正在向上京城聚集。

“娘子,挖掘运河吧。现在是最好的时候。”驴娃子开口,“我早已勘探过,这条运河一旦挖通,将串联南北,以后,粮草的运输时间将缩短一半,经济也将得到进一步发展。”

“我去给圣上上书。”

这场大旱灾足足持续了半年,情况一次比一次严重,粮食也基本全部运去了上京城,但仍然是杯水车薪。显然,这背后一定有人在捣鬼,只是我们不知道是谁藏在幕后。

“圣旨到!”我的奏书还没写完,皇帝召我入京的圣旨便到了。

半个月后,我出现在了皇帝的御书房里,还是同样的位置,但一切都物是人非。

“豫州的旱灾极为严重,你可有什么办法?”他的双眼满是血丝,直接开门见山地问。

我心里一咯噔,一种不祥的预感从心底滋生。但我还是低眸开口:“有!开挖运河!”

“朕没钱了!”他开口说道,“前年,北方蛮族进攻幽州;去年,蜀州发生了大地震;今年,豫州又爆发大旱灾。”

“朕自登基以来,大辰灾荒连连,朕仿佛一个裱糊匠,缝缝补补,努力撑着破碎的山河,想让百姓们能够安居乐业!但,这次,朕是真的没办法了。国库里已经拿不出银子了,”他走下龙椅,颓然地坐在御书房的门槛上,“朕的内帑,也空了!事实上,若不是你这些年疯狂的为朕赚银子,朕恐怕已经成为历史上第一个饿死的皇帝。”

“苏夫人,朕……我需要你的帮助!”他看向我,双眸中有无助,也有乞求。

“吕家只有六十万贯!”我苦涩开口。

“没有粮食吗?”

“若还有粮,我早就运到上京城了。”

“六十万贯,不够,不够啊。”皇帝自言自语地说道。

“豫州大旱,吕家前后送进上京城四百万贯,如今,只剩这点家底了。”

“天要亡我大辰!”两行浑浊的泪从他的眼角滑落。

“陛下,那些世家大族不肯出手相助?”我开口问,“他们的手中一定还有粮,若是他们拿出存粮,这场大灾便可迎刃而解。”

“这些年,我锐意改革,不停的触犯他们的利益,他们怎会出手帮忙。”皇帝有些迷茫地开口,“苏夫人,我是不是错了,是不是太心急了?”

“尽人事,听天命!谁都不是神仙,陛下也无需自责。”

“朕想下‘罪己诏’!”他盯着我,神情坚定。

“陛下这是打算向那些世家大族投降吗?”我苦涩开口。

“我已经没有办法了。”他说,“没有粮食,朕的子民会饿死的。”

“陛下!还不是绝望的时候!”我开口说道,“外面的灾民还在等着我们,如果我们绝望了,他们必死无疑!”

皇帝抬头看着我。

“我来的时候,将所有银票都带来了,我们全部买粮,先让灾民们吃个饱饭吧!”我开口说道。

“让他们吃,就算是死,也得做个饱死鬼!”皇帝整理情绪,走出了御书房。

三天后,上京城的粮食已经告罄。就在所有人都绝望的时候,一道嘶哑的声音从远处传来:“顺风快递,带来了三船鱼,以至天津渡口,最多两日,食物便可入京!”

“顺风快递,带来了三船鱼,以至天津渡口,最多两日,食物便可入京!”一个骑着马的汉子,大声喊着,但声音却一次比一次沙哑。

“顺风快递,带来了三船鱼,以至天津渡口,最多两日。食物便可入京!”人们跟着一起喊,越来越多的人加入进来,声音越来越高昂,雄浑的声音将天空中的阴云都冲散了。

温暖的阳光自天空中洒落,每个人都是暖洋洋的。

两日后,三艘大船入京,里面装满了鱼。

驴娃子从船上下来,跪地:“启禀陛下,不用担心食物了。后续食物会源源不断的送往京城。”

“爱卿从哪儿搞来的食物?”皇帝激动地拉起驴娃子。

“草民顺江而下,找到了一些土著,从他们那里换到了三船鱼。”驴娃子开口,“草民已经命顺风快递的人,化整为零,分散去找那些土著,他们大多都已回了信,说是会带着一些牲畜回来。”

“哈哈!天不亡我!天不亡我大辰!”皇帝看向我,又看了看驴娃子,“你们两口子真是朕的福星。”

“还有个好消息。陛下,草民派人游说那些商贾,那些商贾听说要开挖运河,纷纷支持。他们可以为我们解决第一批资金问题。”

“好好好!”皇帝满面红光。

“娘子,困境已解,我们回家吧!”

父亲的咳嗽声响起:“去见见你母亲吧。这些年,她很想你。”

我冷哼一声,向他表达我的不满。

看到我的态度,这个倔老头也冷哼一声:“爱回不回。要不是这些年你一直写信……”

我一愣,瞬间将目光定在驴娃子身上。

“回!我们今日就回家!叨扰岳父大人了!”驴娃子言笑晏晏地开口。

19、

两年后,我交出了“盐引”,带着驴娃子和女儿回到了村子里,回到了最初的地方。

大年三十,我在屋里做年夜饭,驴娃子带着女儿在放鞭炮。九岁的女儿被她父亲抓着手,用香点燃引线。

引线被点燃,父女两人大笑着跑开,随后,一阵鞭炮声响起。

听着院子里开怀大笑的声音,我抬头看着满天星斗。

最美的景在眼前,最爱的人在心间。

此生足矣!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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